日本东电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有人说日本“3·11”大地震是千年一遇的,说得比百年一遇的“金融危机”严重很多。我对此表示赞同,就像我在央视“新闻1+1”栏目里跟白岩松一起讨论的一样,“大地震、大海啸、核泄漏三位一体的复合型大危机”,确实是千年一遇的大灾难。
后来,造成“核危机”的东京电力公司成为了日本舆论以及国际媒体关注的焦点,各方纷纷谴责东电在抢险救灾中的失误和失败之处。
在这里,我想讨论一下日本应该如何“处理”东电,东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它涉及日本未来发展的核心利益。
首先,在技术方面,东电2011年3月27日上午曾宣布,福岛第一核电站2号机组涡轮机房地下室积水中放射性活度达到每毫升29亿贝克勒尔,“相当于一般反应堆运转时冷却水放射性物质活度的1000万倍”。这一结论立即被日本及国际媒体广为报道,但日本原子能安全委员会认为“数值过高,很可疑。活度如此之高很不正常”,并要求东京电力公司重新作出分析。东京电力公司重新检测后发现,由于“没有仔细研究数据”,搞混了两种元素的比例,其实放射性活度超标10万倍而非1000万倍。
崩溃是正常的,因为一把手没有出来指挥。美国《华盛顿邮报》3月29日刊登专文批评东电高层,指出东电株式会社的社长清水从3月13日以来就见不到面,不知道去了哪里。文章还提到,日本参院议长西冈武夫表示“无法理解”清水的行为。据悉,清水曾向福岛县知事提出前往灾区向居民道歉,但遭到了断然拒绝。无论如何,如菅直人所表达的那样,日本此次“史上最大危机”是由东京电力这样一家私营企业处理的,而他们处理的效果绝对不理想。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国家战略担当相玄叶光一郎提出:“围绕东京电力何去何从当然会有各种讨论意见”,国有化也是可能的选项之一。不过,官房长官枝野幸男则表示,现在政府还没有这样的计划,当务之急是指挥东京电力把抢险的事情做好,到安全了以后再说。按照这几天东京电力分析危机和解释情况的逻辑,似乎可以说,该公司的命运还“无法确定”。
不过,我认为,东京电力的问题,此刻该好好反思一下了。日本的电力管理体制非常奇怪,若干家大企业是私营企业,却依靠政府的力量获取了垄断经营的地位。比如东电,尽管资料上说其成立于1951年,但其实他们早在1883年就以“东京电灯”的名义活跃于日本了。早在战前就实现了对东京等地电力市场的控制,成为控制日本经济的“财阀”之一。
“二战”之后,日本被迫开放,麦克阿瑟将军处理和惩罚了一些参与侵略扩张的大企业。许多他认为“坏”的企业都被解散或国有化了,但东电作为只在本土经营的“好”企业,没有遭到处理,保持了垄断。就这样,东电一百多年来控制着日本全国1/3的电力却一直没有出事,这本身就不正常。人们对于电力公司也了解得很少,在跟电力公司打交道的场合,“神秘、陌生、奇怪”是大多数人的印象。
当然,政府对东电可不陌生。国会的政治家们需要政治捐款,经济产业省和它下属的原子能安全保安院的官僚们需要退休以后找个地方继续上班,都得依赖企业。前者是必须由东电这样的私企才能提供的,后者对东电也很有好处,没有谁比退休的公务员更善于对付民选的政治家了。东电这样的大公司当然不可能没有出过事,但在糊涂的政治家和精明的公务员的共同支持下,东电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隐瞒事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切都以公司利益为最优先考虑,直到这次出了日本史上最大的灾难为止。
指挥抢险的到底是政府还是东京电力
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中国,我相信,中国政府会立即投入抢险救灾,而日本的应急体制远比中国复杂,许多人到现在也看不明白,指挥抢险的到底是政府还是东京电力?似乎每次汇报情况的都是东电,而在紧急关头下达命令的却是政府。
其实,东电当然也是想救灾的,不过它的利益毕竟首先是股东的利益,必然带有“最好别让外界知道问题”的侥幸心理,这就极大的影响和耽误了这场特殊事故的救灾进度。以菅直人为首的日本政府,对东电只能提出要求而不是死命令,具体的执行人员也是以企业为主,企业不执行或以各种借口拖延的话,政府也没办法,毕竟政府无权解除東电任何人的职务。我在微博上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此刻最重要的是像中国共产党那样的体制优势和指挥能力,战胜危机取决于开放的信息和坚韧的精神”,而这都是日本的体制暂时提供不了的。
由于日本人极度谨慎刻板的性格,在救灾结束之前对负责救灾的东电实施国有化确实不可想象。不过,如果政府未来想国进民退,难度其实不会太大。舆论上,正如我一开始说的,东电应对事态实在不得力,已经丧失了民间的支持。经济上,东电作为直接受打击的企业,经济状况已变得一塌糊涂,其股票在证券交易所里已经下跌到了历史上最低点,却没有任何人购买。按日本法律规定,核泄漏事故后东电和政府都有赔偿受损者的义务,但各自承担多少份额却没有相应规定,也就是说政府很容易让东电多赔点,在经济上破产后毫无阻碍地接收。
对东电实行国进民退,还有更深刻的意义。我一直认为,日本经济的问题在于该私有的没私有,该国有的没国有。显然有必要的邮政私有化改革(国有的日本邮政是一个比电力还要特殊的体制,其荒唐程度是中国人难以想象的)一直推进不下去,而国家安全最需要的电力却控制在私营企业家手里。
这两个问题都是上百年的老问题了,但这也不是现在做不到的理由。如果利用福岛灾难的机会,对东电和其他同样陷入困境的电力公司实施国有化,使政府能够以撤职为制衡手段,那么电力公司莫名其妙的巨大权力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权力,走到阳光下来,这将成为现代日本政界为国家留下的重要遗产。而如果这次就这样放过他们,东电会变成一家“福岛事件我都没倒”的无敌企业,以后谁还能对付它?
日本的事情对发展中国家也是很有借鉴价值的。毕竟是较早实现工业化的国家,日本留下的很多教训值得发展中国家吸取。比如,普通铁路不要建成窄轨,高铁线路不要拐大的弯,全国电网不能搞成互相不通的两种频率,核电站一定要抗海啸,年轻人不要老是在家玩游戏机等。现在,东京电力再一次成为了中国的反面教材。最重要的东西一定要由政府可以撤掉的人来掌握。
东电该国有化了,灾难发生后已有半年以上,从菅直人到野田佳彦,日本又换了首相,核危机造成国民主张“我们不要核能源了!”“反核”势力日益严重,本来在目前拥有53座核电站的基础上,2030年之前增设14座的日本政府再也难以增设了。日本一位官员曾对我透露:“至少十年,长的话三十年之内恐怕无法增设核电站了,老百姓的核恐慌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核电毫无疑问是
人类最安全的大宗能源
那么,问题是,日本必将走向“弃核”的道路吗?
作为世界上唯一遭受核武器危害的国家,核武器是日本人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主流社会永远不去讨论的禁忌话题。但是,日本同时也是一个极其缺乏资源的岛国,地下没有石油和煤炭,这类能源全都要靠进口。于是在经济起飞的20世纪60年代,核电站终于走进了日本。如果说“不应该”搞核电的话,那么,日本也不应该搞工业,不应该成为第三经济大国,甚至都不应该有一亿多人口。
核电毫无疑问是人类最安全的大宗能源。美国是使用石油最多的国家,获得石油的代价,是美国士兵、敌对军人和无辜者的生命。日本作为能源进口者,表面上并不需要付出这种代价,但漫长的海运线路随时可能中断,导致经济彻底崩溃。“二战”中,美国通过封锁对日本造成的打击远远超过核爆。只有可以储存的核燃料,才能让日本部分实现能源安全。
核电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好处,那就是帮助减少核武器。世界上的核燃料毕竟是有限的,当可开采的核燃料耗尽的时候,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在巨大的需求面前,可能会拆卸一些核武器,制成名为MOX的燃料卖给核电厂。这个情况已经出现了。这次出现问题的福岛三号反应堆的燃料,就来自一颗被拆卸的美国核弹(当然已经在美国进行了可靠的处理,绝对不可能再武装化了)。核电站的需求是让核大国之间举行战略武器谈判、削减核武器数量的最大动力。作为受过核武器伤害的国家,日本实际上是在用全国国民缴纳的电费,来推动这个进程。
尽管如此,要让敏感的日本人战胜对核的恐惧,无疑是不容易的。过去在日本的漫画、电影、电视上活跃着一个非常著名的机器人卡通形象,名叫阿童木。这个男孩般长相的机器人既可爱又力大无穷,凭借着十万马力的强大能量和高度的智慧保护正义,是日本动漫中少见的没有任何缺点或弱点的主人公。其实“阿童木”就是英文中的“Atom”,意思是原子,他著名的“十万马力”也正好相当于20世纪50年代常见的原子炉。后来原子炉的能量越来越大,阿童木也被重新设定为一百万马力。阿童木的出现,让日本儿童在得知广岛和长崎的悲剧之前,可以先对和平利用的原子能产生一些好的印象。
阿童木从1963年飞到1981年,活跃在电视银屏上,正好见证了日本核电高速发展的时代。日本在这段时间里顺利地走到了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位置上,也建造了几十个原子炉,满足了全国1/3的用电需求。福岛核电站出故障的几个原子炉都是20世纪70年代建成的,其中最先出问题的一号反应堆本来马上就要到达四十年的预期寿命。之所以是福島出问题,而别的地方没事,这也是个重要的原因:它太老了。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在设计这几个原子炉时,人类还没有见过日本那种9级地震。福岛的一号至六号反应堆有安全系统,但需要在停机后保持几天供电让其冷却。不幸的是,海啸摧毁了电网和备用的柴油机,紧急使用的电池在使用了8小时后也没电了,随后就出了大事。其他的核电站则具有改良的系统,保障了电力,在这种难以想象的灾难关头保证了安全。
而日本与美国、法国合作开发,正在建造和向外国出售的第三代原子炉,甚至连电力都不需要用,控制员什么都不干就可以经历任何情况的考验。如果这种技术早点得到采用,所有严重的核事故都不会发生。
无论如何,摆在眼前的是如何解决福岛问题和决定核电的命运。关于前者,我来北京之前有日本内阁成员向我介绍过情况。爆炸看起来虽然可怕,但爆炸的是氢气而不是核燃料,核泄漏还没有真正伤害到人,即使抢救失败,彻底失控的可能性不大,就算彻底失控了也不可能出现苏联切尔诺贝利的灾难,因为后者的设计太差了。另外,福岛的经济损失虽然极大,但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人员死亡或遭到致命的辐射,将来有可能以零死亡结束,这对刚刚失去了上万人的日本来说,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目前来说,对核的恐惧给日本带来的损失,将远远超过核泄露本身。战胜灾难的关键在于开放的信息和坚韧的精神。开放信息是核能成功的关键,法国就是最好的例子。作为世界上使用原子能最坚决的国家,法国78%的电力都来自核电站。所以在工业国中,只有法国不用担心波斯湾的局势,也不用面对节能减排的压力,环境污染的情况也比其他国家轻得多。法国甚至连反核电的力量都很少——世界上的大多数核电站都会把自己的废料运送到法国本土的一家专门的工厂处理和保存,这家工厂比核电站危险得多,而熟悉了核电的法国人民也就允许了。这本来也是日本曾经希望达到的目标,但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之后,日本始终没能做到像法国一样用真诚赢得国民的支持。
日本国民、外国公民都知道,福岛的灾难远远没有结束,但当年的选择还是摆在了各国的面前。要不要继续发展核电站?法国认为没有必要讨论,美国的态度是要继续搞,德国决定放弃。不过,如果福岛真的以不死人告终,这件事对核电的推广来说也未必全是坏事,毕竟它检验了恶劣环境和失误操作的极限,而任何一个可能搞核电的国家,在地理位置安全上都将比日本有优势。
即使是日本自己,把阿童木时代的旧原子炉升级为更安全的新产品,我认为,也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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