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6年5月4日,西南联大全校师生在图书馆举行结业典礼,学校当局宣布联大正式结束,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分别回到北平、天津,下学期10月1日报到,10月10日开学。会后人们都紧张地忙了起来。学生们根据自愿转入三校中任何一校,分批坐汽车走,学校统一帮助解决交通问题;教师原来是哪个学校的仍回哪个学校,北上的时间和方法,各自选定,要乘飞机离开的,学校可以代购机票。当时,从昆明到北平山高路远,路况又不好,华北、华中和华东大片地区都已经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平汉、津浦都已不能通车,从昆明回北平只有走空中最省时省事,教师们经过8年战争的煎熬、折磨,基本上都已成“无产阶级”了,没有太多的行李、家具拖累,走起来很方便,绝大多数人家都决定破釜沉舟,舍命花点钱,从空中走(只在重庆换一次飞机就行了)。1946年5月4日联大当局正式宣布结束,校园里到处都是一派复员北上的气氛。
大批教师回平津,学校当局要考虑住房问题。清华决定原则上谁原来住哪座房还住哪座房,但8年来人员有一定的增加和变动,因而还要作必要的调整。我们家原来住新南院72号,那套房子位置好,间数多(仅正房就有8到9间),光线足,父亲很满意,很喜欢,常常念念不忘他的“匡斋”、草坪、翠竹,一心惦记着那个新南院72号。不料,前两天学校忽然通知那套房子决定分给两家合住。父母亲听了都很不满意,认为当年孩子们年龄很小时,还住一整座房子,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反而只给半套房子,那怎么能住得下。为此向学校据理力争。5月17日学校终于同意该房仍由我们一家居住,全家人皆大欢喜。
学生一批一批走了,教师们也一家一家陆续走了。
吴晗的夫人患病,急需到上海做手术,天天去机场买票,买了一个月还是买不到,正在一筹莫展时,罗隆基从重庆回来了,他当即给航空公司经理写了一封信,说张学良要学明史,莫德惠推荐吴晗去教,事情很急,需立刻飞重庆。这一招很灵,当天买到飞机票,第二天就到重庆了。其实,哪里是什么张学良要学明史,完全是一个大谎言。旧政协开会时罗隆基、莫德惠都是委员。报上常见他们的名字,算得上是名人,糊涂的经理就信以为真了。不是说革命者“造反有理”吗?革命者“撒谎也无罪!”5月7日战友要走了,父亲恋恋不舍地出来送行。吴晗问:“多公!北平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父亲还是那句话:
“请帮我看看我的那些竹子!”最后,握手告别,说:“再见!两个月后北平再见!”
11日上午,联大最后一批复员北上的学生出发,父亲去送行,学生们都为他的安全担心,要他早走。他反而一再叮嘱学生们一路上注意安全。要多多互相关照。汽车开动了。学生们都向父亲招手,喊着:“闻先生,北平见!”
二
最后一批学生走后,联大的学生就基本上走光了。本地学校也放了暑假,大多数学生都回家了,其中有些学生家在外县,也就都回外地去了。反动派认为此刻是个绝好机会,于是举起罪恶的屠刀向民主人士下手了。此前,霍揆彰曾乘蒋介石决心大打内战的时机,拟订了一个针对云南进步人士闻一多、李公朴、楚图南、张奚若、潘光旦、罗隆基等数十人的镇压方案密报南京审批,他心想这样可以干出蒋介石想干而不便干的事情,从而获得蒋的赏识和重用。5月。南京发回密电,指示:“中共蓄意叛乱。民盟甘心从乱。际此紧急时刻,对于该等奸党分子,于必要时得便宜处置。”有了这个尚方宝剑,霍揆彰就放开手脚实行他的杀人阴谋了。人所共知父亲在民主运动中谴责反动派言辞最尖锐、最激烈,在实际斗争中发挥的作用及产生的影响也最大,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首先上了榜单。至于李公朴,他是著名的抗日七君子之一,在重庆校场口事件中被特务打得头破血流,还在说“我要更加坚强,力争人权、民主和自由”,“只要坚持斗争,胜利终归会到来”,因而早在国民党特务的黑名单里挂了号。李先生平时主要在重庆活动,最近回昆是准备搬家回上海,霍揆彰当然也不会放过他。据现有资料,霍揆彰曾经召集警备司令部警务处、宪兵十三团、中统云南站、昆明市警察局等单位开会进行秘密部署,组织了两个行动小组,一个刺杀闻一多,一个刺杀李公朴,准予他们相机行事。
11日晚10时许,李公朴与夫人从外面回家,行至青云街丁字坡突遭特务毒手,腹部中弹,在群众的热情协助下紧急送往医院。到了病房李公朴已经伤重不治,于第二天早晨4时前停止了呼吸。
公朴先生被刺后,昆明的形势顿时空前紧张起来,一时间军警林立、特务横行,这里查封,那里抓人,风光绮丽的春城顷刻陷入严重的白色恐怖之中。社会上盛传下一个暗杀目标就是闻一多。
三
7月15日上午,治丧委员会在云南大学至公堂举行“李公朴先生殉难经过报告会”。考虑到父亲的安全,大家一致不让他去参加这个会。父亲认为这个会不是一般的会,无论如何一定要参加,任何人劝阻都不行。最后大家只好妥协,同意他去,但不讲话,来回都由学生护送。谁知大批特务混入了会场,李夫人张曼筠女士怀着极度的悲痛报告经过,边讲边止不住地哭泣,讲了一段之后悲痛欲绝,哽咽不能成声,狗特务们乘机高声尖叫、吹口哨,大肆起哄,搅得会议无法继续进行下去。父亲见状实在忍无可忍,不顾事前商量好的允诺,三步两步跨到主席台前,大义凛然地发表了即席讲演,这就是他那篇著名的《最后一次的讲演》。父亲痛斥了反动派,严厉谴责心毒手辣的特务。他怀着满腔怒火,一开口就说:“这几天,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鄙、最无耻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遭此毒手……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是好汉的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杀死了人,又不敢承认,还要诬蔑人,说什么‘桃色案件,说什么共产党杀共产党,无耻啊!无耻啊!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李先生的光荣!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杀,是李先生留给昆明的光荣!也是昆明人民的光荣!”
敌人虽然非常猖狂残暴,但是父亲看得很清楚,充满信心地说:“他们这样疯狂地来制造恐怖,正是他们自己在慌啊!在害怕啊!……人民的力量是要胜利的,真理是永远存在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反人民的势力不被人民毁灭的!希特勒、墨索里尼不都在人民之前倒下去了吗?翻开历史看看,你还站得住几天!你完了,快完了!我们的光明就要出现了。我(按:可能是‘你字之误)们看,光明就在我们的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我们的光
明,就是反动派的末日!”
最后,他发出刚强的誓言:“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这篇讲演充满浩然正气,掷地铿锵有声,充分表现了我们民族伟大的英雄气概。讲演中多次获得热烈的掌声。最后更是获得了长时间的极其热烈的掌声。
父亲回到家中,习惯地把手杖往里屋门上一挂,转身对母亲笑着说:“你放心了吧!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后来,乘母亲没在意时,不无得意地悄悄告诉哥哥(闻立鹤),刚才是去云大开李先生殉难经过报告会去了,会上“人到得很多,特务被我痛骂了一顿”。哥哥听了非常吃惊,问他去开会为什么不说一声,他贴着哥哥的耳朵说:“怕你嘴不稳告诉妈。”
15日下午,《民主周刊》社召开的记者招待会很不正常。有些人故意提一些挑衅性的问题,可以看出会场里已经混进了一些冒充记者的特务。父亲和楚图南等感到气氛不对头,大约将近5点时便宣布结束了招待会。为了避免两人同时遇险,父亲让楚图南先走。楚图南是个老地下工作者,地下斗争经验丰富,他出了周刊社很快就闪进一家理发店,从后门溜了出去。父亲略等了几分钟,让哥哥出去看了看,没有看到什么不正常的现象,便和父亲一起离开了周刊社。哥哥买了一份晚报,边走边看,两人并排着一步一步向西仓坡宿舍走去,四壁没有一个人影,宁静得瘳人。其实,这时特务已将这一带戒严了,他们就埋伏在西仓坡宿舍对面的粮仓里。当父亲和哥哥走到距宿舍大门只有十几步远时,突然枪声大作,父亲应声倒地。哥哥立刻扑到父亲身上,想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父亲,狠毒的特务们,又向着哥哥开枪。直到把哥哥打得从父亲身上滚了下来,又对着父亲连补数枪,然后扬长而去。哥哥连中5枪,身负重伤。
继李公朴被暗杀后,又一件举世震惊的惨案发生了!
地点:昆明翠湖之滨,西南联大教职员工宿舍门口。
时间:1946年7月15日下午5时许。
四
7月28日重庆各界6000余人隆重举行李、闻追悼会。弟弟作为死者家属在会上作了简短的讲话。弟弟那年才15岁,小小年龄讲话却催人泪下,非常感人。他说:“记得在昆明“一二·一”惨案时,也有这么多的挽联,这么多的花圈,这样多的人。爸爸那天对我说,他们死得好惨啊!现在,想不到爸爸也死得好惨啊!”讲着讲着哽咽不能成声,台下也是一片抽泣声,许多人拿出手帕擦拭眼泪。少顷,他接着讲我们并不孤独,因为有这么多朋友。突然,他提高了嗓音:“我爸爸被杀死了,有人造i~-ig是共产党杀死的,是什么地方人士杀死的,还有人说是爸爸的朋友杀死的。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痛快地说是我哥哥把我爸爸杀死的!”台下掌声雷动,群众愤怒到了极点。最后他说爸爸死了半个月了,现在还没有捉住凶手,呼吁大家援助我们。强烈要求取消特务组织,严惩凶手!全场怒火高涨,“取消特务组织”的口号此起彼伏。这次大会开得非常好,对我们也是极大的安慰和支持。到了8月中旬,我们在重庆可以做的事基本上都做了,新学年快要开始了,父亲牺牲了,我们还要继续学习,继续斗争,母亲决定我们全家还是要回到北平去。15日我和弟弟告别重庆飞回北平,离开重庆之前,我们致函感谢各界人士给我们的精神和物质援助。并希望继续支持我们缉拿凶手、严惩凶手。
父亲被刺逝世,举世震惊,全国人民无比愤慨。中国共产党中央领导人毛泽东、朱德驰电吊唁慰问,电文云:“惊悉闻一多先生遇害,至深悲悼!先生为民主而奋斗,不屈不挠,可敬可佩。今遭奸毒手,全国志士必将继先生遗志,再接再厉,务使民主事业克底于成,特电致唁。”周恩来等中共和谈代表也打电报给母亲,痛呼“捶心泣血,悲愤莫名”,强烈谴责反动派杀害李、闻是“空前残酷、惨痛、丑恶、卑鄙之暗杀行为”,在“中华民国”历史上“写下了一个永远不能洗刷之污点”。坚信“中国人民将踏着李公朴、闻一多诸烈士的血迹前进,为李、闻诸烈士复仇,消灭中国法西斯统治,实现中国之独立、和平与民主,以慰李、闻诸烈士在天之灵”。
1949年8月,毛泽东同志在评美国政府的白皮书时又赞扬了父亲,他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说:“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许多曾经是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的人们,在美国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后来在阅读《新唐书·徐有功传》时又第三次赞扬父亲的伟大精神。在批语中说:“岳飞、文天祥、曾静、戴名世、瞿秋白、方志敏、邓演达、杨虎城、闻一多诸辈,以身殉志,不以伟乎?”
我们一家在美丽的云南生活了8年,和这里的人民同生死共患难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为此,母亲坚持要在西南联大校园内“一二·一”殉难四烈士墓地建一个衣冠冢,让父亲能够与四烈士一起共同长眠于彩云之南这个美好的地方。1946年10月清华辛酉级同学集资在清华荷花池畔建立了“闻亭”,亭内悬挂着一口大钟,当钟声“当当当”响起时,人们不由得就会想起斯人犹在!郭沫若在悼念父亲的文章中曾经说:“中国人民是有翻身的一天的,到那时候李公朴和闻一多的铜像要满布天下。”果然,新中国成立以来,昆明云南师范大学、北京清华大学、武汉的武汉大学、青岛海洋大学、云南蒙自及父亲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湖北省的浠水县、青岛市、上海市等地都竖起了父亲的雕像。
1946年7月18日父亲遗体火化,骨灰一部分撒在了滇池,大部分带回了北平,新中国成立后,安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
10月。母亲和哥哥基本康复,带着两个妹妹和保姆赵妈回到北平,父亲殉难后我们一家终于重聚了。父亲生前非常向往延安,多次想到解放区去,就在牺牲前1至2天还对赵讽同志说,准备回北平时偷偷顺道进北方解放区去看看。父亲殉难后。母亲继承父亲的遗志,毅然于1947年至1948年率领我们全家分批进入了晋冀鲁豫和晋察冀解放区,回到了我们衷心渴望、昼夜期盼的自己的“家”。记得过了封锁线进人解放区时,全家人都为终于到了民主自由的解放区而高兴得纵情欢笑。
五
李公朴、闻一多被刺,举国震惊,激起了全国人民广泛的声讨怒潮,纷纷强烈要求查清案情。严惩凶手和主谋。蒋介石历来对共产党及“左派”进步人士是极端仇恨的,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云南霍揆彰刺杀了李、闻,干了他想干而又不便干的事,他本应深感称心如意,拍手称快,但是刺杀的时机对他极为不利。他悍然发动大规模内战已经激起了广大人民的不满,霍揆彰恰恰又在这个时候刺杀了李、闻,等于是火上浇油,更加激起广大人民群众的无比愤怒。使他处于众矢之的极端被动的地位。因此,他很不满,在日记中说“昆明暗杀案件万目睽睽,中外注视”,“在政治上实予政府以重大之打击”,造成的“困难痛苦与受辱,未有如此案之甚者也”。“可说近年来无论外交内政如何困苦,未有如本案处置之拮据也”。说这是“本月内政治上最烦恼之一事”,还说这件事刚好让共产党“集中攻讦诬蔑”他是法西斯。称霍揆彰“愚拙粗暴可痛可愤”,气得把霍招来“面加斥责”,“革职看管,以平公愤”,并且指示“对其特务营以及所有关系人员一律监禁与解散”,“将二凶犯枪决”。
蒋介石本想对霍处分重一些,但又考虑到霍毕竟刺杀的是对政府不满的人士,“不能不为之恕谅”,判了一个革职就算了。据沈醉说,后来霍曾对他讲,他杀李、闻杀早了,要是晚点杀,他还会是个功臣哩。
国民党为处理李、闻案曾经派了多批人物到昆明“调查、严惩凶手”,经过幕后操作之后,演出了一场“审判”闹剧。拉出两个小喽罗做替死鬼(有说执行时换了人),闻案就算告一段落,李案则不了了之了。
新中国成立后直接参与杀害李、闻的凶手先后落入人民法网,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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