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雄

　　记得我曾经告诉你，你的两个大脚趾靠两脚中间的骨头比常人突出许多。我说你的大脚趾长得跟你的祖母一模一样。每次看到你突出的大脚趾就让我悲从中来。

　　我要细声告诉你。自从我阿娘去世以后。我常常在35号高速公路上驰骋的汽车里，一边按着驾驶盘，一边流泪。这已经持续了好几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在我阿娘临走前的那一刻，我没有见她一面，没有让她牵着我的手，静静离开人间。这个错误和遗憾，竟让我悲伤了那么多年，现在我要把我倾盆的泪水洒在这张纸上。亲爱的宝贝女儿，除了让你倾听我的轻声细语，我还要你看到满纸的歉疚的泪水。

　　自从你的哥哥及你出生不久，我就替你们办了护照及回我故乡的签证。因为我总以为你的祖父、祖母们有随时走的可能，所以我准备就绪，以便随时可以带着全家奔回我的故乡。

　　护照、签证不停地加签，一晃就是十几年。其中，我也带着你们。去我的故乡，让你们及你们的祖父母享受一下三代共聚的欢乐。没想到就在你十一年级高三时(等同大陆高二)及你哥哥上哈佛大学的第一年，令我一辈子后悔的事情竟发生了。那年8月的一个夏天，和往常一样我开车出去吃午餐；午餐之后习惯性地把车停在系主任的保留车位，就从停车场向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总有做不完的系务等待处理。还没走出停车场，我突然感到全身不舒服，脑中昏眩，几乎晕倒。我赶紧在大楼的墙边蹲下，休息了十几分钟，才勉强走到办公室。我对秘书抱怨道：

　　“外面天气真是太热，我差点昏倒在地上。”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秘书小姐进来说有一个电话，她听不懂，问我要不要接。那是我哥哥的电话，他说阿娘一个多小时前走了，在我的阿娘快走时，她在医院挣扎了一阵子，我的哥哥及他的儿子，很快速地把她载回家。台湾人希望老人家在家中去世，让灵魂记得自己的家。好让灵魂留在家中来保护后代子孙。我的哥哥又说，我阿娘临死前一个多小时，一直在流泪，扫视着每个人。好像在寻找我的影子。好让我握着她的手，静静离去。

　　古今中外很多人都说，母子之间有很强的心电感应的存在，而它就发生在我身上!

　　我在停车场几乎昏倒的那段时间，也就是我阿娘临走的那个时刻，她临走对我的思念，竟然透过半个世界，感应到我疲惫的身心。

　　为了带着你们奔回故乡处理你们的祖父母可能的突发事件。我十几年前就准备好了，没想到，1990年的夏天，事情真正发生时，我竟然糊涂了。事情是这样的：自从我来到这个大学掌管系务之后，我发现这个落伍保守的系需要加速整顿以便赶上高科技的时代，由于我的决心及加速改革激起了系里几位红脖子德州佬的反抗。这几位红脖子竟然用全部的时间寻找我任何账目可能的污点，或学术著作的每一页有否抄袭。虽然最后都没事，但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在高度紧张状况下过日子。在你祖母去世前的两个星期，我的哥哥告诉我，你的祖母去医院了，可能很严重，由于每天在紧张状况下应付几个红脖子，我竟然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我对我哥哥说：“三个月前，我才见过她，我想没关系吧!我可能暂时不回去了。”就这样，在你祖母弥留之际，我竟没有在她身边，握着她粗糙的手，让她静静地离去。我更没有到医院去照顾她。去呵护她，稍稍表达我这颗游子之心。

　　我亲爱的女儿啊，因为这样，我难过了一辈子。虽然我赶上了她的葬礼，但我为这件事，内心深感愧疚，流了十几年的泪!从这些内心的伤痛，我深深体会到我们要把我们对人的感激(尤其是父母的养育之恩)及时表达，尽量避免留下终生的遗憾。因为时间不会等待，时光也决不会倒流的。

　　我亲爱的女儿，你小时常哭闹着小孩子关心的事，眼中充满了泪水；你曾经这么问我：“爸爸，您怎么没有泪水，怎么不会哭?”我的小佩儿，爸爸是有泪水的。自从你们出生以后，爸爸曾经为了琐事流了几次泪，现在在35号高速公路的汽车里，因为经常想念我的阿娘而流泪，为了这份永远歉疚的心，十几年了，我还在悲伤流泪。为什么时光不能倒流，为什么不让我回到1990年的那个夏天，在她最后几天里，能够让我轻轻搂着我的阿娘，让我服侍她、呵护她。

　　为什么时光不能倒流!

　　十几年了，我还在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