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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我的萨其马

时间:2023/11/9 作者: 感悟 热度: 14101
淡豹

  说来也有点特别,我对姥姥的感情更近于欣赏。并不是她照顾过我、我感恩相报的那种感情,而是我庆幸血缘给了我认识她这个人的机会。

  小时候我觉得姥姥气势很牛,我在她面前都是噤声听她训话。最近几年我读了人类学专业的博士,吃上“研究人”这口饭,开始洋洋得意地向她宣传我对人世的看法,可几乎每次都觉得还是她说得更对那么一点。

  最近一次是跟她评论我一位熟人,依我看他待人不卑不亢,对老板和实习生都有礼有分寸,堪称个性优异。姥姥表示,这不叫个性好,也未必就是人好,这首先是脑子好,哪个实习生未来能发达,哪个眼歪斜的客户是碰巧落难,这事难说。

  依我看,我姥姥是坚信以命运难测为出发点的一种透彻的实用主义。她真挺特别的,算是我认识的人里,仅有的一个几乎毫无负罪感的人。她能看到错误和不幸,但坚决只归因于偶然、环境、命运、安排。她的意义系统里没有内在恶、人类本质、缺陷、腐坏之类的因素。所以她有时犯傻,但从不软弱,凡表现出来的软弱都不太诚实。她不自我谴责,光伤心不绝望,遇到困难时,她或闹、或埋怨、或插刀、或说瞎话、或还击、或先埋伏着等待还击。

  说来也特别,我对姥姥的感情更近于欣赏。并不是她照顾过我、我感恩相报的那种感情,而是我庆幸血缘给了我认识她这个人的机会。失败和犯浑的时候,我常想她会怎么做。恋爱谈high时,我时有工作暂停、跑特远去给对方做饭的冲动,这时心里会一激灵,怕自己变成守寒窑的王宝钏、卖命盗仙草救男人的青蛇白蛇,就希望自己能像姥姥那样,话说清楚,不让不忍,先把自己的欲望和权益看顾好,哄高兴了自己再去照看别人。

  姥姥这人平素爱吃零食,尤其爱吃甜的。困难年代,姥姥的话梅糖啊蛋糕啊供应不足,真痛苦。幸亏这时,老天开眼,她喜获肝炎,能买病号点心吃。她讲起这个意外的肝炎事件,一副好人终究有福报的神气。

  她把她那些蛋糕点心藏在柜子顶上。50年代末时,我大舅还是个小不点儿,趁姥姥上班,踩凳子上柜顶够点心。姥姥下班急着回家吃零食,进门正撞上犯罪一幕!这边她欲冲而夺之,那边大舅看左右也露馅了,干脆站凳子上不下来,胳膊跟吸盘似的扒住柜顶,把脚踮成筷子,胳膊举高,急着吃上一口算一口,在她抢走之前赶紧把已经拿到手里的塞嘴里。据说姥姥站在地上,牢牢抱住大舅的腿,拽也拽不下来,她眼看甜点心就要进儿子的嘴,一声哀吼:“放下我的萨其马!”

  吃是吃上了,大舅挨了一顿揍,愤恨表示:“妈,我总有一天會长大的。”

  后来她果然年事未高就得了糖尿病。查出糖尿病是因她单位年度体检,拿到报告那天她提前下班,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那时家里帮忙的小阿姨叫燕子,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叫她燕子姐姐。姥姥在餐桌前坐定,手按心窝捋气,缓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把燕子姐姐叫过来,掎裳悲鸣:“零食都是你的了。”

  我也爱吃甜的,水果心儿软奶油蛋糕当饭。有一年谈恋爱,时日不巧,模模糊糊刚开谈一个月,该男生就亟需离埠,转年才能回国。告别时他特忧虑,“我回来的时候,估计你已经糖尿病住院了。”

  去年姥姥来美国看我,我早就计划好带她去一个甜品店吃她喜欢的意式冰淇淋。那天是周日傍晚,街上人少,橱窗外面的人都慢慢走着。我们在小圆桌旁挨着坐下,点一只浅绿色开心果味的嫩玉一般透亮以及一只赤粉色朗姆草莓味的灿如霞珠的冰淇淋球。看着姥姥用小勺一层一层地刮冰淇淋球,我挖一勺入口,凉的冰跳跳糖一样噼里啪啦地张开,慢慢抿一会儿,舌头上就汪出奶油的小池塘。在冰淇淋店里,坐在姥姥旁边那一刻,望见她抿着冰淇淋安恬的模样,我突然有恍如酒醉的感觉。

  我希望这一刻永远都别结束。

  坐在收银台旁边的桌子,我听见收银员问顾客偏好的巧克力口味,“您喜欢偏苦的还是带酸味的呢?”顾客是位穿三件套米黄褐色西装格子背心、戴领结、头发全白的老绅士,我回头看见他沉吟,之后说,“是礼物,我还不了解对方的口味。”

  然后老人捧着一盒巧克力走到我们桌前送给姥姥,对她说,“希望它给你带来快乐。”

  可惜姥姥年轻时整天都在忙入党,没有好好学英语,否则现在能迎来人生第二春!但最给劲一刻是,老绅士走后,姥姥咬了一口巧克力,说,“太硬,咬不动,不好吃”。我决定,要学的不是提高被搭讪率的方法,而是姥姥这种睥睨天下的气度。

  去年夏天特别热。电话里姥姥说,“天热,太热。” 以前她跟我描述自己的生活节律时曾说,“最喜欢阴天,外边下雨下雪,我就躺在床上看小说。”当时感到十分穿越,差点问,“姥姥,你是看亦舒吗?”

  这回天热,她没法儿躲屋子里看小说了。电话里她叹了口气,说,“活着太困难了。”然后这位糖尿病老年人顿了一下,说,“天热也有好处,可以随便吃雪糕。”

  我说,“那你就吃呀!”

  她说,“懒惰,不想下楼去买。”

  我说,“那我假装给你送雪糕吧。”

  她说,“好,我收到啦!”

  估计两地谈恋爱谈到最恶心也就是这样了吧。

  我跟姥姥确实挺腻歪的。我们家仨孩子里,我最常给她打电话,我哥我妹不怎么打。她说,“小某和小某打个电话啊,比杀猪还难。”家人中,我也是打给姥姥的电话最多,有时也找我大姨聊天,很少打给我妈,因为我妈打电话风格较为独特,想挂就挂随心所欲。而姥姥就喜好跟她们不露痕迹地炫耀我俩的亲密关系。昨天她们一帮中老年妇女一起吃烤肉,她低调提起我又给她打电话了,两个人唠了很久。

  我妈酸溜溜地说,有什么好说的啊,你们能有什么话题啊,都聊什么啊。

  姥姥神色自若地回答,“我们就说,我想你啊,我爱你啊”。

  我妈气得胡子都要长出来了。

  我妹结婚,姥姥特高兴,又逛街又约裁缝,连买带做给自己打造了六身新衣服,套装西装唐装。我说,“原来伴娘是你啊?”到婚礼前夕,她没挺住对群众舆论的恐慌,担心人家议论她这么老了还打扮成老妖婆,最后穿了身旧衣服去了。

  我妹结完婚,姥姥表示对剩男我哥的担心,“小某出去了,小某眼看就要砸手里了。”她倒是不怕我砸手里。因为姥姥一直嫌我脾气不好,她觉得我跟谁谈恋爱就等于坑谁。写到这里,我好像突然意识到我家从没催过我谈恋爱、从未曾催婚逼婚我的原因竟是……

  我上大学时,看我成年了,姥姥说,“咱家也没什么仇人,不然以后把你嫁过去多好。”现在她看到我男人,可能在琢磨,“怎么就害了这个好孩子啊。”

  假如有一天我举办婚礼,那一定是因为你,姥姥,让你能吃到我的蛋糕,看着我慢慢地能变得有点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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