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生

　　如果人们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他们的影子就会掉在地上。离开的时候，得把影子从地上揭起来，用胶水重新粘在鞋底带走。到了下一个地方，一不留神，影子又掉了，就得再捡，再粘。当然总有忘记或来不及的时候，所以清洁工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打扫影子，或者说驱逐影子——用扫把敲打地面、摇动薄铁皮做的簸箕使它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影子于是渐渐涣散，等到完全消失之后，影子就会回到主人的脚下。

　　如果没有人打扫影子，影子会一直留在原地，主人就不得不去寻找它。放任不管是不行的，一个长期失去影子的人会遭到侧目和非议：那家伙居然弄丢了影子，多么荒唐大意啊！而且他的影子这么久都没有回来，他到底去了什么肮脏粗野的地方？

　　除了维持体面，找回影子还有一个原因：影子定格并展示了主人的私生活。它在什么地方、和谁的影子在一起、以什么样的姿态，在陌生人看来也许无关紧要，但是万一被熟悉的人看到，就可能暴露影子主人的秘密，或者让人产生不愉快的误解。公众人物尤其要注意这一点，毕竟他们的影子太容易辨认了。不过如今，真正的影子丑闻已不多见，偶尔出现一次名人忘记带走影子的事，影子展现出的优雅的姿态、善良的举止，也讓大家一致认为是在炒作。

　　既然弄丢影子这么麻烦，为什么不干脆把它留在家里？这是因为人们觉得：一个人连影子都不能堂堂正正地带出来，要么内心阴暗，要么懒惰到极点，要么兼而有之，总之无法让人信任。只有社会边缘人群才会把影子放在家里——如果他们有家的话，他们通常不在乎和主流人群的关系，过着封闭、疏离的生活。有些人可能已经彻底失去了影子，那些影子被丢弃在荒野上、废墟中、下水道里……各种无人问津的地方。等到推土机的轰鸣或建筑工人的敲击惊醒它们时，它们多半已经无处可去，只能彻底消散，和早已死去的主人的肉体一样归于虚无。

　　多数正常人随身带着影子，就好像多数正常人都穿着衣服。在这座城市，人们关注影子似乎超过关注人本身。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交会时，会出于礼貌避开对方的目光，而垂下的眼睛却往往瞥向对方的影子。人际交往中，人们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审视他人的影子，并时刻准备接受他人对自己影子的审视。人们相信影子在一段时间内保留着主人行为的蛛丝马迹：可能带着微微的花椒味、油漆味或者陌生香水的气味，可能因为去过海边或高原而加深了一点颜色，可能因为生病或精神涣散而变得苍白。这些改变都是极其微小的，只能靠第六感来感知，属于玄学的领域，但是很多人——尤其是女人，对此深信不疑。

　　一个人死去时，入殓师会把他的影子铺在棺材里，使他长眠在自己的影子上。据说越老的人影子越粗糙，但也有些老人的影子柔软得像羊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