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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感悟 热度: 19909
沈书枝

  深蓝穹幕下,夏夜的空气由燥热逐渐冷凉,同学身上传来洗过澡后干净的香皂气息,那时候我们都说些什么呢?大概总是些对未来的企盼与害怕吧。

  

  高三起始于高二的暑假。在高二期末考试过后,大概只休息了十来天,我们便回到学校,开始了暑假补课。为了高三能有更长的时间复习,我们通常要提前很久便把整个高三的内容学完,剩下的时间就全部用来复习、考试和讲试卷。这是我和妹妹第一年暑假没有下田帮家里割稻打稻——从此以后也就再没有下过田,只是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

  补课开始前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住寝室的女生约好一起去一楼高三教室看一眼。时间已经很晚,校园里空空荡荡,我们偷偷打开灯,天亮后这里便将成为我们的教室,而此刻四下里散落着踏了脚印的纸片,陈旧的土黄色桌椅上,刻着从前学生的名字,不知被谁打开的吊扇懒洋洋地吹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我们有些兴奋,却又仿佛害怕,爬到桌子上躺一会儿,又爬下来,关了灯和风扇,跑到寝室楼边草坪里围坐着说话。深蓝穹幕下,夏夜的空气由燥热逐渐冷凉,同学身上传来洗过澡后干净的香皂气息,那时候我们都说些什么呢?大概总是些对未来的企盼与害怕吧。

  高二时晚上十一点下自习,已经有很多同学每晚十二点才离开教室,进入高三以后,離开教室的时间理所当然变得更晚。

  那时候晚自习的内容通常是先考一场试,休息十分钟,然后老师讲解上次考试的试卷,讲解完下课,学生自己做资料,到十二点下自习,县城的同学陆续离开教室回家,而住校的学生多半还留在教室里继续看书。十二点半,住校的学生开始慢慢回寝室,班主任在班上进行最后一遍巡视,然后终于也回家了。渐渐时间到了一点,班上只剩下几个人。

  在回寝室的大路上,我有时遇见从理科班出来的妹妹,若是觉得肚子太饿,或是荷包里有一点余钱,我们便一起去学校外面买一块钱春卷吃。卖春卷的人穿一件像食品厂工人服一样的蓝布长褂,煤球炉上架一口油锅,躬身炸春卷和糍粑。裹好的春卷和切得方方正正的糯米糍粑盛在一只长方形木匣里,用一块干净白布遮着。他的春卷比别家略大,味道很好,里面有成条的肉丝、韭黄、切成细丁的豆干和粉丝诸物,故别家卖两毛五或三毛一个的春卷,他卖一块钱三个,来买的学生仍络绎不绝。我们买三个春卷,一人一个,用纸包着,趁滚烫时咬下去,第三个拗成两半分吃。

  这样回到寝室,洗漱过后,我仍要坐在床上翻一会儿书,到两点四十,才躺下睡觉。

  寝室五人,莫不如此。

  屋中间一只白炽灯泡,因为拉灯的灯绳坏了,高三一年便没有熄过。那时候我们那么困,即便是那样明亮的灯照着,也从没有哪个晚上不是立刻就沉沉睡着了的。

  那时我的数学成绩很差,高二分科过后,便已掩盖不住很多题不会做的事实,考试常常不及格。及至高三,考试纷如雪片,倘若偶尔能及格一次,已属侥幸,要在心里十分欢喜。这其中又有好几次是数学老师无意中加错了分数,才给我判了及格,这时候等发现了,心里就要更为难过。

  发卷子通常是在晚自习中间休息的十分钟,教室灯火通明,我拿到卷子,瞥一眼分数,赶紧反扣起来,用一本书压住。怕看到周围人的快乐,也不知该如何领受日复一日的同情。我们有一本厚厚的数学资料,叫作《数学ABC》,老师每天上课都要讲,我用很多时间来订正试卷和资料上做错的每一道题,然而因为愚顽,同一类型的题目虽然这时候会了,下一次它稍稍改头换面,我便又束手无策。那时候我的英语也颇为勉强,见到政治便觉头痛,至于语文,写不好作文的毛病一直到高考时也并未有所改善。如此压抑之下,心灵转为抑郁,无处可泄。因为缺少睡眠,下课时同学都抓紧一切时间埋头苦睡,而在这样一片万马齐喑的沉默里,有时我竟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所唱的多是初中时跟着二姐的磁带学的许美静的歌,大概是因为歌词多悲伤晦暗,曲调又高,可以放声宣泄吧。我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有那样的勇气,虽被视为神经质,然而从没有一个同学抬起头,对我大吼一声:“不要唱了!”已经是我极大的幸运和被照顾了。

  每回月考或模拟考后,有一天半的休息时间,我们便三五成群,去学校旁边的租书店租书看。

  这样的租书店在当时的县城极为常见,窄小一间,里面堆几面书架,上面排列着全套的金庸、古龙、梁羽生的著作,此外便是杂七杂八的其他武侠和言情小说。男生们看武侠小说,女生大多只租言情小说,一本费资几角。嫌琼瑶太悲苦,我们只借另外一种大小如巾箱本的来看,薄薄一册,两三个小时便能翻完。所讲无非是正值青春的俊男美女一见钟情的故事,俊男可以过尽千帆,女主的感情却必定纯如白纸,中间照例穿插着第三者蓄意的破坏,最后男主披荆斩棘,与女主终成眷属,过上恩爱异常的日子。我们洗净衣服,晾在阴暗的走廊里,然后躲在床上看,看完一本再互相交换。常常看完之后,连书名都不记得,然而那时我们那样喜欢,仿佛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有时候我们特意跑去二中——在县城大街的另一头,从我们学校走去不过十几分钟,去那里找我们复读时的两个初中同学罗燕娇和喻凤玩。她们俩也正好住一个寝室,她们的室友又都十分和蔼,我们就常常在那里睡一晚,第二天中午才回自己学校。燕娇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我和她挤一张床,记忆里是夏天,我们吃过晚饭,洗过澡,去外面书店租了书来,快快活活分头躺着,翘脚来看。蚊帐顶上一只自己吊的小吊扇,吱吱吹着微弱的风。这是我们整个高中生活里为数不多想起来便觉得温馨的场景,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有小说可看。

  她们却很少来我们学校,只有一次,大概也是月考之后,我感觉自己考得不好,在宿舍里对着窗外大雨偷偷垂泪。妹妹却不知去了哪里,过了很久,忽然在楼下喊我。我跑到宿舍楼门口一看,才发现是妹妹跑到二中去把燕娇叫过来了。大雨把两个人都打得湿乎乎的,燕娇的齐刘海被雨水浸得一绺一绺,她笑嘻嘻地拿出两条新近编的手链,说要送给我们,那是亮晶晶的透明塑料绳编的,我戴了很久,直到塑料绳失去光泽,有一天洗澡不小心不知道放去了哪里,后来就再也没有找到。

  风吹麦浪摘自《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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