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那一年,调皮捣蛋。一天中午不知又闯了什么祸,一向慈祥的奶奶拿起了门背后的棍子,我兔子似的窜出了家门。
我沿着村道一直跑,奶奶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上只听见风从我耳边呼呼而过。不一会儿我已经跑到村边,过了前面的那座小桥就是田野了。这时奶奶也快到了,她一边跑一边说要打断我的腿。我坚决地冲过小桥,跑进了田野中。后面的奶奶有些着急了,因为田野出去就是公路,隱约可见公路上的汽车来回穿梭。奶奶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命令我快点回头。而我并不理会,继续向前奔跑。奶奶慌慌张张地追随在后面。
眼看就要到公路了,这时我却向右一拐,朝小松林跑去。后面的呼喊声立刻变得歇斯底里,显然奶奶已经非常慌张了。因为小松林后面有个小山坡,是村里埋葬死人的地方,那时已是黄昏,村上一直流传黄昏闹鬼的故事。她用近似哀求的声音大声呼唤着我。我光着脚冲进松林,毫不犹豫地跑上了小山坡,在一块小空地上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奶奶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喘着粗气看着我。我不看她,眼睛偷偷瞄向前面不远处,那里有个小土坡。土坡上稀疏地长了一些小黄花。奶奶顺着我的眼光望过去,也沉默了。小土坡里躺着去年秋天还带我来这里放牛的爷爷。我们祖孙俩就这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谁也没有说话。夜幕一点点吞噬着大地,奶奶开口了:“跑来这里向你爷爷告状吗?像你这么不听话,你爷爷也不会护着你的。”短短的一句话奶奶竟哽咽了,泪水爬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我被奶奶的眼泪吓坏了,“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奶奶擦干眼泪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说:“不要哭了,告诉爷爷以后要听话了,回家吧。”
夕阳西下,赤脚的奶奶牵着赤脚的我在晚风中回家。晚归的人们赶牛的赶牛,担菜的担菜,不远处飘来谁家烧饭的香气。
“这么晚了,祖孙俩去哪了?”一路上大伙儿都问。
“没什么,四处走走。”奶奶笑着回应人家。
当天晚上,奶奶不但没向妈妈“揭发”我,还在我的木碗底下放了一枚荷包蛋。
时光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我从未对谁说起过这件事,在我心里它是我和奶奶之间的一个秘密。已是耄耋之年的奶奶显然也不曾向人提起过,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也许她很早就忘却了。
春节回家,我和奶奶围炉相依。她不时用手帕擦拭着左眼,奶奶的左眼白内障摘除了眼球,经常会往外溢泪。
“那天你为啥会跑去爷爷那儿?”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
我有两秒钟的呆愣,继而马上明白过来,内心一阵巨大的悸动,只觉得喉咙收紧,泪水顷刻便要夺眶而出。奶奶,我的奶奶!她还记得那件事,她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在奶奶心里,那只是发生在“那天”的一件事,如此熟悉,触手可及。可以想象这二十年来奶奶是多么频繁地回忆起它。然而奶奶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你不听话,你爷爷也不会护着你的。”说完用干枯的右眼看着我,孩子似的执著地问:“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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