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大家即使不至于抱头痛哭,也至少会追忆感慨一番,谁知道聚会索然无味,大家都各有苦衷,但出于自尊又都不愿轻易吐露,只好都一瓶又一瓶地灌自己酒喝。
离开时已将近夜晚十点,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夹雪。我住得比较偏僻,所以要先乘地铁到终点站,再换乘一辆夜班公交车。出了地铁口,雪已经下得很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公交车的起点站稀稀拉拉地站着一些人,他们可能是加班刚下班的,也可能是聚会刚结束的,有的撑着伞,有的戴着帽子,还有的,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淋着雪,比如我旁边的这个。这个青年西装革履,背着一个与西装不太协调的双肩包,脚下卷起的西裤裤管和白袜子有些刺眼,他微微地佝偻着身子,瑟瑟发抖。我将伞往他那边歪了歪,他有所察觉,略带紧张地笑了笑,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没多久,车来了,他向我点点头示意让我先上。我上车后坐到了倒数第二排的单人座上。他走向了我同侧的最后一排,也就是我后面。借着余光,我看见他侧着身子开始放下他的裤管并小心地朝下扯,轻轻地抹平,然后又掏出纸巾仔细地擦拭皮鞋上的泥水。也许他明天还得上班,这应该是他珍爱的一套衣服。果然,从他不停地用微信语音联系业务里我听出来他是做保险销售的,明天还要上班,待会儿还要在某一站叫一个人上来。
车驶出五六站,上来了一个时尚的女孩子,她穿得“美丽冻人”,一脸不快地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我后面的青年赶紧迎了上去,不停地说着“冷不冷啊”“累不累啊”“我今天又做成了几单”。女孩子显得很烦躁,终于,她爆发了:“你到底跟不跟我结婚?”青年赶紧嘻嘻哈哈地安慰:“你看着年纪可小哩,急啥啊。”
“小?我看着小?我过了年都二十七了!你们男的拖得起,我们女的能行吗?今天那XX的孩子都会叫我阿姨了!我们县有什么不好?总比你们村强得多吧?留在那儿不行吗?我父母想让我离他们近一些,他们要求你大富大贵了吗,要求你买房买车了吗?”
“他们没要求买房买车?他们没这要求我早去你家提亲了!”
“那还不是你非要留在北上广他们才说那样的气话!我每天都在承受着家里给我的压力,亲戚们老是嚼舌根,我妈在我面前哭着让我跟你分手,我爸都快跟我翻脸了!你给我点安全感好不好?”女孩子说着说着有了哭腔。
车厢里偶有几个人回头,我想他们也是和我一样,并不是对争吵的内容感到新鲜,而是惊异于有人不顾体面在公共场合急于争执。
“我这不是没去北上广留在省内了吗?今年我的业绩不错,也许明年我就能买房了!”
“回我们县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在这里待着了!我爸妈就我一个闺女啊,他们离不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他们!我们县城的房子比这便宜得多,人比这儿少,环境也好……”
青年长叹了一口气:“你要我一辈子待在那个小县城吗?你让我以后的生活死在二十七岁吗?”
之后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与此同时,车上的扩音器里传来电台播放的一首歌曲——《都市夜归人》——“你忘了吧/所有的甜美的梦/梦醒后/或者才见温暖的曙光”。
鲁迅先生说过:“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我不知道是青年在做梦还是那个女孩子在做梦,是他们叫醒了我,还是我该去叫醒他们?
到站了,我跳下了车,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车已经越驶越远,渐渐消失在被风雪染得灰白的远方。可是,那远方到底是家,还是无边的旷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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