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八层楼,每层14级台阶,正好98级。每天男人要往返数次,背着女人,或者扛着女人的轮椅。男人并不强壮,他戴着眼镜,修长孱弱,文质彬彬。他的身体弯成弧线强烈的弓,他的脑袋几乎碰触到自己的膝盖。他的后背始终是湿的,他的脸上亮晶晶一片。

　　女人在一年前遭遇了车祸。她低头往前走,心里想着事情,货车就俯冲过来。女人听到骨头被折断的声音,然后,人就昏迷过去。醒来已是第三天中午,太阳高高地挂着,男人守在她的身旁,紧握着她的手。他欣喜地说你醒过来了,你终于醒过来了!女人挣扎着扭动身体,却无比惊恐、无比悲凉地发现,她的腰部以下毫无知觉。

　　两个月以后,男人把女人接回家。女人默默地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两个月以来她几乎哭干了眼泪,那么修长圆润的腿,怎会在转瞬之间变成两段朽木?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啊!就在一个月以前,男人付了首笔购房款,买下全新的三室一厅。几年来两个人一直租住着别人的贮藏室,他们早计划买一套房子。

　　没搬进去的时候,听男人说,他们购买的是八楼,最高层。女人来了脾气,说我这个样子,八楼怎么行呢?男人说不怕,我可以背你上下。女人问你为什么不买一楼呢?一楼,轮椅可以直接进出。男人笑着说,难道你还想一辈子坐轮椅不成?八楼有什么不好呢?空气好,光线好,等你腿好了,还可以锻炼我们的身体……女人不说话了。她当然不希望自己坐一辈子轮椅,可是她对自己,对自己的腿,好像并没有信心。

　　每天黄昏,男人都要推女人去小区花园散步。他把女人的轮椅从八楼扛下来,放好,再返身上楼,将女人小心翼翼地从八楼背下来。然后,他一边推着他的女人,一边同女人轻轻地交谈。落日余辉给两人镶上淡淡的金色轮廓,女人的脸上,盈满幸福和感恩。回家时,男人先把女人背上八楼,然后返身下来,扛回女人的轮椅。每上一级台阶对男人来说都是困难的,可是他那张脸,分明是笑着的。生活已经给我们太多磨难,没有必要再跟自己过不去。男人这样说。

　　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黄昏时男人和女人必会准时出现在花园里。甚至那一天,天空中飘洒了蒙蒙细雨,他们仍然撑了伞,说笑着在小区花园里散步。伞开得鲜艳热烈,就像小雨里一朵骄傲的花儿。

　　他们出来散步,并不仅仅是为散心。我注意到每一天临回去以前,女人都会扶着男人,艰难地练习走路。她走得很丑陋,很笨拙,可是她在认真地努力。八层楼,98级台阶,女人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不必伏在男人的后背,一个人走上去。

　　可是我知道,最初男人并没有买到八楼那套房子。那套房子已经被售楼公司卖给了我,整栋住宅楼只剩下一楼的一套住宅。可是男人找到了我,商量将我们的楼层对调一下。他可以多加些钱,男人对我说,他需要八楼。

　　我不解。既然女人已经坐上了轮椅,那么男人应该选择一楼才对。怎么会看上八楼呢?

　　假如我们住到一楼,我妻子也许会对自己失去希望的。他说,她会以为自己真的从此站不起来。难道不是吗?——她的男人已经为了她,买下了没有障碍的房子。

　　可是你相信她会站起来吗?我问。

　　我当然相信。男人说,八楼会给她信心……我会告诉她,之所以买了八层,是因为当你的腿好了,当我们年岁大些的时候,爬爬楼梯就等于锻炼了身体。顿了顿,男人又说,即使她真的永远站不起来,我也不后悔。我愿意一辈子背着她,上楼,下楼,上楼,下楼……为了她心中仅存的希望,我认为这一切都值得……

　　两年以后,出乎意料地,女人真的可以一个人站起来。那天,终于她鼓足勇气,拄着双拐,一步一步往楼梯上爬。她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她说她可以……为了她的丈夫,她可以。当她终于独自爬完98级台阶,她与男人站在自家门前,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我不知道这是医学的奇迹还是爱情的奇迹。可是我宁愿相信后者。

　　摘自《女人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