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迷信
★文/巩高峰
讲真,天底下再没有比我妈更迷信的了。
别人迷信是因为结了疙瘩想不开了,碰到奇怪的难事不知该怎么办,才迷信一下碰碰运气。她不是,她自然大方,一点儿也没把迷信当成什么坏事儿,就像柴米油盐不可或缺,像渴了要喝水饿了就吃饭饭后要洗碗一样。
比如弟弟有次被邻居家发疯的狗惊着了,当晚就发了高烧,我妈第一反应不是去医院,而是抱着弟弟去他被惊吓的地方叫魂。她拉开嗓门,用我从来没听过的奇怪腔调一长一短地叫着弟弟的名字,“回来吧!别怕。回来吧!家里暖和……”我问起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妈淡然道:“你弟弟魂被吓丢在那儿了。”
如果晚上我们吃了饭不好好睡觉,还想出门玩会儿,我妈会笑吟吟地提醒:“天越黑,小鬼塘里的小鬼越爱出来,变成绣花鞋,鞋里点着蜡烛,盯上谁就紧咬着脚后跟不放……”
夏夜看到田野里星星点点的亮光,我们正憧憬着是不是萤火虫开会,我妈的解释是坟地里的小鬼们出来乘凉,每个都提着灯笼……
好了好了,不列举了,不然就会有一个帖子出来,名字叫《那些年,我妈迷信的那一百件事儿》。
其实我和弟弟后来也慢慢明白,我妈迷信这事儿真真假假,有时纯粹是信口胡诌吓唬我们,所以我俩琢磨着,如果能利用我妈迷信这事儿,才是最好的反击。
琢磨了很久,我们把目标集中到我家的那把扫帚上。
那把扫帚每天我妈都会拿来扫院子,扫帚柄磨得光滑油亮,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骄傲。它当然有资格,因为我妈还用它判断家里会不会来亲戚——不知是哪天,靠在院墙上的扫帚突然莫名其妙地倒了,我妈念叨了一句今天家里不会来亲戚吧?结果那天我大舅真的从六十里外的泗洪县赶来了,来告诉我妈外婆病了。那天晌午来不及准备好饭好菜,我大舅随便扒拉几口饭,抹了几把汗珠子就赶回去照顾外婆了,我妈为此内疚了好一阵子。
从此以后,那把扫帚就成了风向标,只要它一倒,我妈什么活儿都会放下,先去弄两三个菜备着,要知道,我家一年当中只有过年过节才可以大鱼大肉,平日里个把月也吃不上一次饺子,可是扫帚一倒,那天即使没有鱼肉和饺子,饭桌上起码会多上两个菜。
那把扫帚的地位和作用可想而知。
我和弟弟的心思就在扫帚这倒与不倒上,只要哪天我们俩馋了,一对眼色,扫帚就会在我妈身后或者面前突然倒下,我家亲戚本来就不多,所以她每次都会在门口张望半天,眼瞅着午饭时间过了,只好任由我们一脸诡笑着把菜狼吞虎咽着瓜分了。
次数多了自然会露馅儿。识破了诡计,我妈就挥着那把扫帚给我俩每人好几下,然后它就彻底失去了我妈的信任。
嗯,她不过是转移了目标,把预感转到了一把笤帚上——那把笤帚是她亲手用高粱秆扎成,舍不得扫地,挂在门后的钉子上。我判断得没错,我妈依然坚信扫帚或者笤帚无缘无故倒了或者掉了,一定是有贵客到。
那一次我忍不住动用,实在是迫不得已。过年离中秋节有多远大家都知道的吧?没有鱼、肉和饺子的日子里,一肚子馋虫最难让人忍耐。在我妈也觉得日子平淡得有点儿无聊的一天,我们俩适时让笤帚突然掉在正做针线活儿的我妈面前。
我妈看着在地上蹦了一下的笤帚,满脸堆起了笑容。她放下手头的针线,脚步轻盈地从后院地窖里挖了萝卜,剥了白菜,都放在水里浸泡着。然后出门,好半天才回来,左手拎着几棵蒜苗和葱,右手拎着一小块红彤彤的东西,竟然是猪肉——是的,我妈明显是准备包——饺——子!
这完全超出我和弟弟的预期,本来我们只是要一个牙祭,结果得到一顿大餐,所以我们俩殷勤得连自己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一个洗白菜,一个捶萝卜,然后还自告奋勇学包饺子。看着饺子一个一个排队围成一个好看的圆,心花全在脸上怒放了。
那天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我妈也没有要煮饺子的意思,只是煮了面条催我们吃,她眼角含笑嘴角上扬,可饺子就在菜橱里,谁吃得下面条呢?
一直到天黑,我爸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一脸饥倦难耐。我爸十几天前出门,用自行车驮着两麻袋棉花,换回来两麻袋花生去卖。听他们聊,一个月跑两趟,半年能挣出我和弟弟一个学期的学费。
我妈一脸预料之内的喜悦,一边打水让我爸洗洗擦擦,一边把我们忙活了半天包的饺子下了锅。我从来也没觉得煮水饺竟然需要这么长的时间,简直像过了一年。我妈一趟又一趟,从厨房端出五碗水饺,每一碗都盛得满满的,几乎没有汤。
那天我爸看起来像是半个月没吃过饭,呼噜呼噜连续扒了四碗饺子下肚,吃得身上的衣服都汗湿透了,完全没注意我和弟弟在旁边舔着嘴唇咽着口水。
眼看水饺越来越少,我们俩都快急哭了。第五碗水饺下肚之后,我爸终于停下了筷子,接过我妈手里的毛巾擦汗,这才留意到我们俩。
我爸问:“你们没吃饭?”
我妈温柔地笑道:“吃了吃了,吃了面条。你出门辛苦,这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我爸满脸愧疚,那神情恨不得能把水饺吐出来还给我们。可他只是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们早吃过了。”说完,他脸上又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看着五个空空的大碗,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弟弟都还觉得,那天我爸的那些汗,绝对是吃饱了撑出来的。
(摘自《小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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