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年画
孙文生
早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倏然,心中生起一个蹓蹓小时候赶集买年画那条小道的念头来,拎起水杯,说走就走!
从老家出发,沿黎河步撵上行,过大桥,一路走走停停,直奔老供销社。六里多路,沿途村容物貌早已时过境迁,一丝也叠映不上孩童时代的底板。临近供销社时,脚步加紧了,心跳也加快了……
老供销社那一排整齐的大瓦房封火檐上,依然镶刻着“葵花向阳”图案和“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等充满强烈时代气息的标语。我细细打量并用手机拍摄的当口,店里出来一位老哥,问我买什么,望着门外成堆的瓷器和种子化肥,我连忙回答随便转转。转身便踅进店内,走近西墙边的一排老柜台,双手按压在斑驳的台面上。老哥在我身后,但并未跟进来,我随口打听:“老哥,这个供销社有年头了,我小时候常来,是哪年盖的呀?”老哥不假思索:“1976年地震前。”我点点头,四下打量一遭,便走出店门,坐在门台上,像一台雷达,接收着这座供销社旧址穿越时空隧道散发出的讯息,集束成像……
四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暖暖的午后,也是从老家沿着这条小路走到这个供销社。不同的,那是在年前腊月里头,妈妈悄悄地跟我说“走,去供销社赶集去,别告诉二头(二弟)了,让他玩儿吧。” “哎——!”我咧开小嘴,像一个皮球从台阶上蹦蹦跳跳几步跟上妈妈,一溜烟穿过树林来到了黎河边。冬天的河床是瘦窄的,有一座用木桩架着一些树枝,再培上沙土搭成的简易小桥,经严冬封冰,人畜通行还是很方便的,趴在桥上还能从河里掰块冰吃呢。
像小鸟入林,风在树梢上呼啸。过了河回望家的方向,真有点时下漂洋过海的味道呢。其实河对岸的村庄也都是低矮的瓦房、土坯院墙,家家敞门开户,孩子们在街头巷尾追逐嬉戏,但那竟有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觉。
“妈,买啥去呀?”我抬起小脸问。
妈妈神秘地说:“画儿!”
哎呀!我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挣开妈妈的手,一溜烟跑在前面。呼呼带喘走得满脑门是汗,解开棉袄透透风,赶紧系上,妈妈看见,要挨骂的。
老供销社就在眼前,屋檐下画着“葵花向阳”图案,还有几个大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嗞溜——”我像一只小老鼠掀开门帘钻了进去。嗬!又宽敞又气派!东头卖酱油、醋、咸盐、点心,西头柜台上方挂着一张张崭新的年画。“哎呀!东头西头这老长啊”。东头那酱油、点心的混合香味馋煞人了,我狠劲咽了一大口口水,一抹头朝年画柜台扑奔而来。
柜台里的年画太美啦,真是扣人心弦!大胖娃娃喜笑颜开骑在红彤彤的大鲤鱼上;杨柳拂风,叔叔阿姨身披彩霞开着红色的拖拉机;钢花飞溅,工人叔叔炼出了第一炉钢。真是五彩光华,使人眼花缭乱!
柜台内外地面的高度好像差得很多。售货员隔着柜台,有如站在教室讲台之上,个个都穿着白围裙,冰冷地俯视着外面的顾客。柜台外面的人则一个个抻长脖子,一脸谄笑跟里面搭话。
我踮起脚尖,仰着小脸,跟进庙拜佛相仿,望着柜台里这群“白围裙”。一下子笑容僵在了脸上,顿时瑟瑟发抖,抹头就跑,一头撞在妈妈怀里。她一把搂住,生怕我这个“小老鼠”被“猫”叼去似的。
妈妈打量了一下四周,定定神,抱起我朝西头柜台慢慢走去,静静地端详着柜台上方那一排排年画,一瞬间妈妈满脸绯红,仿佛年画中那绚丽的霞光映照在她那年轻而清癯的脸上。好一会儿,她陶醉地、小声地对我说:“看看挑哪张!”
“我早挑好了,妈,这张,这张,还有这张!”我伸着小手指指点点。
妈妈用手捋了捋零乱的头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怯懦地向柜台那头微笑。这时走过来一个女服务员,四十多岁的样子,齐耳短发,素白的围裙映衬下,酱紫色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她向我们娘俩一瞥,妈妈见状赶紧跟我说:“快挑!快点!哪张?”
柜台里“白围裙”见妈妈征求一个孩子的意见觉得很新鲜,便转头盯住我。
我赶紧说,“这四个骑大马的!”
“白围裙”回头一瞥,嘴里一字一顿:“嗯,‘知识青年在草原’!”画面上四个女青年骑着高头大马,飒爽英姿,奔踊而出。
我小手一指,“还有那张,画面上农民欢天喜地庆丰收,身后霞光万道!”
“那是《龙江颂》。” “白围裙”扭头“哼”了一声。
这时妈妈一把按下我的小手,强作欢颜:“就要“知识青年在草原”这张吧!多少钱?”
“六毛二。”
“多少钱?”妈妈一怔。
“六毛二!”
妈妈赶紧把我放下,慌忙解开棉袄往外掏钱,动作紧张而生硬,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双手颤抖着把钱举上柜台。 “白围裙”找回的几个钢镚在柜台上乱转,妈妈近前一把按住,抓在手里,塞进内衣口袋,又用力捏了捏,眼睛眨了眨才放下心来。
“白围裙”撇嘴一笑,忽然猫下腰去不见了。
妈妈一见慌了,踮起脚尖向里面喊:“服务员,要这张!在草原,知识青年在草原!”声音哽咽而急促。
里面“白围裙”忽地站直身子,鄙夷不屑地俯视着柜台外惊慌失措的娘俩儿,厉声斥责:“这不正给你取呢吗!”
一时间,整个供销社空气仿佛凝固了,柜台内外的人们都朝这边紧张地张望。妈妈低下头窘迫地搓着双手,娘俩儿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这才知道原来柜台里面的画多着呢,展挂的只是样品。一会儿“白围裙”从柜台里取出年画,妈妈赶紧收起,满脸陪笑,娘俩儿慌忙离开。寒风中我回望了一眼“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几个大字……
闻着年画的馨香,刚才的不快随风而去。转眼来到一个避风处,妈妈蹲下身来:“快打开看看,可别拿错了!”我展开一看,四匹骏马奔踊而来。娘俩相视一笑,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要把幸福、吉祥带回家。
不知不觉来到了小河边,站在小桥上,我说:“妈,我有点饿!”
妈妈说:“哎呀,忘了给我大儿子买块糖疙瘩了,二头还在庄里野跑呢。妈给你凿块冰吃吧!”
我说:“妈,有了,你看!”我把冻得像胡萝卜似的小手从背后伸出来,举着冰块塞进妈妈嘴里,妈妈猫下腰使劲咬了一口。
我眨着小眼睛说:“我忒稀罕那张《龙江颂》呢!”
妈妈蹲在小桥上,一时脸色苍白,望着蓝天说:“买画来都没跟你爸商量呢!那张咱就不买了。赶明你姥爷带你去北山飞机场,照着大飞机画,妈贴咱家墙上,那才好看呢!”
“中啊!”我一把搂住妈妈的脖子笑眯眯地说。
这时,妈妈慢慢站起身来,望着清澈见底的河水,一阵眼圈发红,喃喃地说:“儿子,长大挣钱了,也给妈买一条白围裙吧……”
“嗯!”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几十年过去了,买年画这段往事时常浮现在我脑海。姥爷带我画飞机的事没有下文;我家烟熏火燎的老屋,最终也没有贴上那幅彩霞满天的《龙江颂》;时至今日,妈妈要的这条白围裙也没有穿上,但老人却一直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老掌柜”。
为了圆梦,近几年,我多次去北京旧货市场淘这张画也没能如愿,好在几年前电脑百度中一览这幅年画的芳容,竟是一脸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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