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慌乱的寻根
——读《爸爸爸》有感
◎裘飒飒
第一次知道这篇小说,是高中语文课本中韩少功先生的一篇散文《我心归去》,当时在作者介绍中提到了《爸爸爸》。看到题目就觉得好新奇,“爸爸”是我们对父亲的口语叫法,一篇小说竟以口语名词为题,而且还奇怪地多加了一个“爸”。
小说不长,文字也很简单,但第一遍读完的时候我还是有点不明觉厉。只记得有个叫鸡头寨的落后村庄,有个永远只会说“爸爸”、“X妈妈”名叫“丙崽”的傻子,还有一群低俗肮脏的村民。整篇小说让一种贫穷肮脏落后混乱的原始村庄画面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甚至还隐约有着一股奇怪难闻的气味弥漫,压得我心里发慌。如果说当初《我心归去》留给我的是一幅有着金色麦穗明媚阳光的画面,那《爸爸爸》留给我的就是一副深红色夕阳照射下黄昏欲黑未暗的乡村场景,若是再仔细些,可能还会有不少暗红血迹的存在。
“《爸爸爸》以一种象征、寓言的方式,通过描写一个原始部落鸡头寨的历史变迁,展示了一种封闭、凝滞、愚昧落后的民族文化形态。作品以白痴丙崽为主人公,通过对他的刻画,勾勒出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某种畸形病态的思维方式,表达了作家对传统文化的深刻反思与批判。”这是网上最普遍的关于《爸爸爸》的介绍,但这样的讲述还是有些抽象。传统文化的病态在哪里?作者对其的反思与批判又是指什么呢?
将目光转向小说的主人公。丙崽是一个“未老先衰”却又总也“长不大”的小老头,外形奇怪猥琐,只会反复说两个词:“爸爸爸”和“x妈妈”。作者对这个主人公的设定看似荒诞,实则大有深意。“丙崽”的谐音就是“病崽”,再夸张些就是“病灾”,暗示着这个人物是畸形的存在。其次,丙崽的存在实际上是整个鸡头寨的缩影:文中描写丙崽“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像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明显头重脚轻的形象,而这恰巧与鸡头寨村民尚空谈,雷声大雨点小的特点不谋而合;丙崽“调头也很费力,软软的颈脖上,脑袋像个胡椒碾捶晃来晃去,须沿着一个大大的弧度,才能成功地把头稳稳地旋过去”,这又象征鸡头寨的人保守愚昧,思想根本不会转向;丙崽“跑起来更费力,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靠头和上身尽量前倾才能划开步子,目光扛着眉毛尽量往上顶,才能看清方向”,“一步步跨步很大,像在赛跑中慢慢地作最后冲线”,这又照应了鸡头寨村民做事不踏实,一股莽劲,眼高手低的特点。再者,作者给这位见到谁都叫“爸爸”的傻子安排的父亲竟是一个谜,纵然在后文中丙崽娘失踪前有告诉那位父亲是名叫“德龙”的男人。“德龙”,这个名字的设定也有着深意:“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也就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德”,是美好的象征,也就是说丙崽的父亲也可以认作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个喻体,那么丙崽就是以所谓的优秀传统文化为母体而产生的畸形文化形态代表。如此一来,就与先前所说的小说反思批判病态传统文化的主旨目的照应了;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德龙,他是鸡头寨历史中唯一一个成功逃离村庄离开大山的人,虽然在鸡头寨村民口中他不干正事、带着娘娘腔不务正业,但至少他还是远离了那个落后保守愚昧至极的村庄,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脱。“德龙”,两个寓意美好的字组成的名字,会不会正是作者逃离愚昧保守、渴望矫正畸形意识这一美好愿望的寄托载体呢?
人物的设定是戏剧化的,而小说的戏剧性还远未停止。正是丙崽这样一个缺少理性、语言不清、思维混乱的人物,在小说发展到后来竟得到了鸡头寨全体村民的顶礼膜拜,被视为阴阳二卦,尊“丙相公”、“丙大爷”、“丙仙”。村民们把丙崽因痴呆而导致的只会说“X妈妈”和“爸爸”,当成了祖先和神的指示。他们莫名地相信丙崽的无心之语便是传说中的阴阳二卦,于是酿成了一个荒唐的错误。于是,荒唐的村寨开始了与另一个荒唐村寨的战斗,紧接着又是一段段荒唐的故事。
传统文化的病态究竟在哪里?我想,就是畸形传统文化渗透到人们骨子里的那种愚昧、保守和落后,丙崽的痴呆正暗示了村人们愚昧荒诞的病态精神。从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到许多传统的思想信仰、很多让人不免觉得可笑而又情有可原的行为。小说有提到战斗前杀牛头占卜、祭祀谷神等情节,这便是原始信仰崇拜的体现。在与鸡尾寨战斗前,鸡头寨全体在祠堂前利用杀牛头进行了占卜。这一情节实在令我印象深刻,那可怕到真实的画面感,真是体现了韩少功先生写实主义的风格。
“……拔起刀走过来,一跺脚,一声嘿,手起刀落,牛头就在地动山摇之间离开了牛身,像一块泥土慢慢垮下来,牛角戳地,戳出一个小土块。牛颈处像一个西瓜的剖面,皮层裹着鲜鲜的红肉。但没有头的牛身还稳稳地站了片刻……”
读到这一段,我顿时感觉心有一种抽搐的恐惧,根据牛头掉落的位置来预测战斗的结果这样的做法是源于愚昧,或许也是原始信仰的追崇,但最后那一句“没有头的牛身还稳稳地站了片刻”让我真的有害怕的感觉。不只是因为无头牛身这一血淋淋的场景可怕,更可怕的是像那即使无头还依然稳稳站立的牛身一样鸡头寨村民顽固的落后思想。作者为什么还要仔细地补一句无头牛身站立的模样,不能说没有象征讽刺的意味。虽然他用一个看似幽默的西瓜比喻试图来缓解血腥的画面,但越是如此越是加强了讽刺的意味。“拔刀砍牛头”的毅然应当是象征作者对如此顽固愚昧思想的痛恨,试图唤醒、切断劣性传统的决心,但可惜的是,可悲的事实,即使是没有头的牛,也能稳稳站立在地上苟延残喘一段时间。深入骨髓的劣性思想比牛要“坚定”得多,纵然没有了“头”,纵然出现了像德龙、仁宝这样的“叛徒”,这种深深禁锢了一代又一代鸡头寨人的愚昧不可能斩草除根,甚至根本不会有所动摇!小说中的牛在被砍下头后只是站立了片刻,可思想的牛身顶多摇晃一把,最后又站在那维持原状。的确,这思想的牛身没有倒下,更可悲的是,它站得似乎比以前更稳了!小说的结局之一。
在鸡头寨与鸡尾寨发生争战之后,大多数男人都死了,而丙崽依然顽固地活了下来。我赞同把丙崽当作顽固、丑恶、无理性生命本性象征物的观点,丙崽在物是人非后依旧存在的结果便是劣根性传统文化顽固难除的暗示。也有人认为丙崽的结局可说是“傻人有傻福”,这样的说法不免让人读出讽刺而又无奈的味道,丙崽能够幸存下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傻子,更因为他身边那些看似正常的人也都是傻子,他们自以为自己正常,自以为自己聪明,嘲笑欺凌他们眼中的傻子丙崽,殊不知丙崽就是他们内心本性的写照,丙崽傻、无主见、丑恶的模样便是他们愚昧、保守、落后的表现。鸡头寨的村民都很可怜,生活在如此贫穷封闭的山林中,生活在自以为是的种族骄傲中,最终又避免不了灭族迁徙;鸡头寨的村民都很可悲,他们执着地恪守着所谓的村庄尊严,毕恭毕敬地崇拜伟大的祖先,却不知道自己对祖先的认识都是错误的,他们嘲笑欺凌着丙崽,却永远也发现不了其实自己和丙崽没有区别。整个鸡头寨可怕可怜又可悲,被浓浓的原始劣根氛围裹了一层又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稍微有些觉悟的人不是被这瘴气熏倒最终身亡(如临死前绝望叮嘱自己的儿子走出去找父亲德龙的丙崽娘)就是决绝逃离却落得不好名声(如丙崽的生父德龙、仁宝),而未觉醒仍在瘴气中昏沉麻痹的村民终究是躲不过集体自戕、种族逃难迁徙的悲惨命运。
为什么取题为“爸爸爸”,现在的我似乎有些懂了。丙崽的爸爸是德龙,德龙是唯一成功脱离鸡头寨的人;丙崽的母亲是外乡人,去世前再三叮嘱丙崽去寻找德龙。丙崽是两个未完全受鸡头寨瘴气腐蚀者的结晶,他那两句谶语般的口头禅,“爸爸”、“X妈妈”实则是对逃离鸡头寨的渴望,是远离畸形思想环境的呼唤,只可惜没有人听懂。“爸爸爸”,三字成题,是作者借丙崽发出了最沉痛的呼喊,两字的“爸爸”唤不醒顽固的村民,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可悲的人在自戕后又可悲地向更深的山林走去,“爸爸爸”,我们试着用三个字声嘶力竭地叫喊,走的方向反了,真的反了,越往里越没有出路!可惜,他们听不到也听不懂,而我们能听到的也只是那首他们引以为傲的古歌。
鸡头寨,与韩少功先生的故乡有没有一丝相似呢?或许有吧,那曾让他失望的浮粪四溢的墟场,让他失望的拥挤不堪的车厢,让他失望的阴沉连日的雨季,和这鸡头寨相似而又不相似。他说,对故乡的失望不同于对旅泊之地的失望,
“那种失望会滴血”
是的,如同切身之痛,爱之深情之切,无奈的悲痛会让人无以言表。滴血的失望,让我想起余秋雨先生在《道士塔》中因无知因愚昧而无法保护国宝的悲痛,
“……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天凄艳的晚霞。那里,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滴血。”
有时候,我们就是这么的可悲,我们又何尝不是一个个“丙崽”呢?当我们发现文化畸形的变化,看到麻木看到无奈看到悲哀,却无法挽回无法唤醒甚至无法发声,到最后,我们能做的,也就是一句
“爸爸爸……”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法学院 31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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