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笔记
——微小说五题 (微小说)
曹学林
父子
一到傍晚,老街就变得热闹起来。人们将门前扫净,洒上水,然后把桌椅板凳搬到门外,吃饭,乘凉,说笑,下棋,看电视。下班的,路过的,做买卖的,在青石板的街面上留下一串串车声人语。“铃铃铃铃……”一辆三轮车响着铃声由
远而近驶来,不一会儿就“吱”一声在门前停住,骑车的四爹人还未下车,就对着屋里喊起来:“奶奶,我回来了,夜饭有没有弄好啊?”
四奶奶从屋里出来,嗔道:“人还没进家门,就喊着要吃,饿死你了?”
“今天还真饿了,天热,坐车的客多,从出去到回来,这两腿蹬得不曾歇,你说怎会不饿?”四爹停好三轮车,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说。
“知道你饿,这不,饭菜都跟你弄好了,酒也给你打了……”四奶奶把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一盘咸鸭蛋端到桌上,又拿来酒和酒杯。
四爹倒了一杯酒,端起送到嘴边呷了一口,然后夹了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嗯,真香!
从老街上经过的人跟他打招呼:“四爹,喝酒啦?”
“四爹,还是你快活啊!”
四爹一边喝着酒,一边跟人搭话。
这时,又一串铃声从远处传来。四爹一看,是小三子骑着三轮车回来了。小三子是四爹的三儿子,下岗后,没找到工作,四爹就叫他也买了一辆三轮车。四爹说,只要有辆车,你还愁什么?只不过多用点腿力、多流点汗!我蹬了一辈子三轮车,不是也把你们养大了,娶了老婆成了家?果然,小三子蹬了十多年车,日子还真就一天天过来了,过好了。
见到小三子回来,四爹就喊他一起喝酒。小三子停下车,在桌边坐下来。
“爸,我敬你一杯!”
父子喝了几杯后,小三子说:“爸,你年纪不小了,三轮车就不要踏了吧?喝酒的钱我们弟兄几个给!”
“哈哈哈哈……你们给……你们也不易啊,现在我还踏得动……你们有这片孝心我就高兴了……来,喝……”
吹手
小强的父亲从老家给他打来电话,说乐队班子不要他了,嫌他老了,没得用了。说这话时,老人很生气,心情很不好。小强说,不要就不要,差不多七十的人了,也该歇息享享福了,又不缺这两个钱用。
老人说,不是缺不缺钱用的事,吹了一辈子,突然人家不要了,这心里不服呀!再说,歇在家里,与你妈大眼瞪小眼的,不憋得慌呀?
小强就想,父亲有点失落了,得弄点什么事情让他做,千万别憋出病来。
小强的父亲会吹唢呐,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在乡村里当吹手,哪家有了红白喜事,便到哪家去吹奏。那一支小小的黑不溜秋的唢呐,到了他手里,像有了灵性似的。他手按音孔,口含哨子,两腮圆鼓,稍一使劲,那或高亢嘹亮或婉转忧伤的曲子就从那圆圆的喇叭口里倾泻而出。最拿手的是他的换气功夫,一首曲子,不管多长,他都不需停息,一气呵成。据说有一次遇到一个同行,两人叫起板来,比谁吹的时间长,凭着硬功,未等他一曲吹完,那人就认输服降。
吹着,吹着,一晃几十年过去,不知不觉,小强的父亲就把自己吹老了。而更让他伤心的是,他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了,吹不动了,有好几次竟然跑气放炮甚至走调了。再后来,他发现,乐队的头儿很少喊他了,只是在人员紧张时才找他去凑数。主家也好像不太欢迎他了。人一老,难道真的就不中用?真的就没人要了?这些天在家,他实在感到憋屈。
对父亲安慰一番,放下电话后,小强发起了愁,想不出找个什么事给父亲做,可以让父亲不再失落,还能得到新的乐趣。这时放假在家的儿子看腻了电视又来缠他,妻子也跟他啰嗦起送孩子上家教的事。小强突然心中一动:有了!让儿子回家跟在父亲后面学吹唢呐,这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吗?
小强立即给父亲打去电话,并决定明天就将儿子送回老家。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快乐的声音:好,好,叫我那宝贝孙子回来学,我正要有个传人哩,当初没教你我至今都后悔哩……嗬嗬嗬嗬……
喝酒
老陆刚刚退休没几年,原本酒桌上极为豪爽的汉子,一斤酒不在话下,而且愈是喝到后来愈能喝,酒兴愈高。大家虽然有点怕他,但又都喜欢跟他一起喝,觉得喝酒就要喝出个热闹,喝出个气氛,喝出个真性情。老陆这一生喝掉了多少酒?不知道,老陆自己没有统计过,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他喝掉有几粪缸的酒,还有人真的就跟老陆算起账来:以老陆每天喝半斤酒计,每月就要喝十五斤酒,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斤,十年就是一千八百斤,二十年就是三千六百斤,而老陆一天两顿,已经喝了超过二十年。这一算,老陆自己也惊异,连说:“不能算,不能算,算了,就不敢喝了,算了,人就不敢活了……”
凡认识老陆的人,凡与老陆一起喝过酒的人,无不认为老陆是酒桌上的英雄好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久前突然一滴酒都不能喝了。那段时间,老陆老是咳嗽,还有点气喘,刚开始没有在意,酒还照喝,吃了些药,好长时间却不见好转。到医院去一检查,医生说是哮喘病,已经很严重,必须要好好治疗,酒坚决不能喝。老陆是个好酒的人,他问医生:“白酒不能喝,红酒能不能喝?”
医生说:“也不能喝。”
他又问:“红酒不能喝,黄酒能不能喝?”
医生说:“黄酒也不能喝。”
他又问:“黄酒不能喝,啤酒能不能喝?”
医生有点奇怪地看着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喝酒难道就不能过?你是要命还是要酒?告诉你,你这个病什么酒都不能喝!”
从此以后,老陆就与酒“拜拜”了。有几次,朋友请他一起吃饭,别人喝酒喝得热热闹闹,叫他也少来一点,他坚决不喝。坐在桌上,一边喝茶,一边吃菜,谁跟他敬酒,他就举起茶杯,以茶代酒。遇到闹酒凶的人、硬逼人喝酒的人,他就劝阻,叫大家少喝一点,不要过量,全然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跟人喝酒的,与以前判若两人。
朋友跟他说:“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我不相信你以后就滴酒不沾,病好了还是要喝的,喝酒也是人生一乐。”老陆苦笑笑,说:“我这一生的酒都被我喝光了,现在我才知道,人生都是有定数的,什么都要悠着来,不可放纵,不然就会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走失
根宝下班回了家,发现父亲不见了,急忙外出寻找。父亲七十多岁,原本身体好好的,可自从母亲生病去世后,一天到晚沉默寡言。后来渐渐地记不住事情、记不住人,头脑糊涂起来,连孙子都不认识。医生说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也没更好的治疗办法,只能吃点药缓解下症状。可这一年多来,病情却加重了,有时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
根宝怕父亲走失,每天离家上班时都要反复叮嘱:可千万别出去呀!父亲呜呜地答应、点头。根宝两口子都是普通工人,一天不做一天就没有收入,不可能歇在家里照看老人。但人在厂里上班,心却牵挂在家里,下了班就急急忙忙往家赶,直到看见了父亲,心才放下来。
今天父亲到哪里去了呢?眼看天色已晚,别真的走失了呀!根宝跑向大街,大街上人多,热闹,父亲没病前喜欢逛街。他一边快速奔走,一边在人流中搜寻。一条街找遍了,可没发现父亲的影子。根宝急得要哭起来,又往滨河公园那儿跑。那里是老人最喜欢去的地方,风景很好,根宝曾带父亲去散过步,也许他的头脑中就记住了这个地方呢!
果然,根宝远远就看见一个人,暮色中,低头在河边树丛里走来走去,像在找着什么。——父亲!是父亲!根宝大步奔过去,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臂,生怕父亲再离开自己似的。一边喘息着,一边说道:“你真是吓死我了!叫你千万别出去,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呢?要是走失了,找不到你了,怎么办呢?要是被车子撞了,怎么办呢?”父亲认出是儿子找来了,咧开嘴笑起来,笑得像孩子那样可爱,边笑还边反复地说着:“真好,真好。”
根宝不再埋怨父亲。他从父亲的笑里,从父亲说的“真好”里,懂了父亲的意思。父亲每天关在家里,也闷得慌呀,他想出来走走呀,而有人带他出来走走,对治疗他的病是大有好处呀!
从此,每天傍晚下班后,根宝都要陪父亲到大街上跑跑,到滨河公园里走走。与父亲说说话,让父亲看看高楼,看看绿树,看看映照在河面上的金光闪闪的夕阳。教材,对儿子才有震动,才有警醒。可儿子工作那么忙,他有时间看这些报纸吗?他会像我这样一字一句仔细地读吗?该不会也是书籍看个皮,报纸看个头,文章看个题吧?
于是,郑大伯想了个办法:剪报!每次看到报道贪官贪赃枉法以及被惩治的文章,他都用剪刀剪下来,重要的地方还用红笔勾出来。待到积累了几篇之后,他就用信封装起来,到邮局给儿子寄去。前前后后,他已记不清给儿子寄去了多少这样的剪报。他想,儿子看到这些剪报,一定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也一定会认真看看的。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儿子所在的地方官场发生“地震”,出了贪腐窝案,不少人都被抓了起来。郑大伯担心,不知儿子会不会牵连,急忙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接到电话,知道了父亲的担忧后,笑着说:“爸,还真要感谢你呢,是你的剪报让我时时警醒。你的剪报我都一份份收藏着,最近我正准备用它在单位里做一个展览呢!”
剪报
郑大伯喜欢看报。退休后,他还订阅了几份报纸,每天傍晚,他都要到小区大门口的信报箱里取报纸。取回了报纸,他就搬一张椅子,放到门前的小院里,然后戴上老花镜,从头至尾认真地看起来。郑大伯刚开始看报时,没什么目的性,只是喜欢,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只是觉得报上的一些事情有趣,只是想知道一点国内外形势好与一帮老头老太吹牛。但后来,看着看着,他突然有点不安和紧张起来:报纸上隔三差五登载的某地某贪官被双规被判刑甚至被枪毙的报道引起了他特别的关注,这倒不是他有忧国忧民的觉悟,而是,他的儿子也在外面做着一个不算小又有实权的官,他为儿子担起心来。
怎么办呢?他就想打电话提醒儿子。可他打了几次,跟儿子讲了几句家事之后,刚转入这个话题,说到“儿子,你在外当干部,一定要注意,不该拿的不能伸手……”,正准备介绍报上登载的贪官案件时,儿子就打断他的话,说:“爸,你放心,儿子不会做对不起你对不起祖宗的事情……”虽然儿子这话说得不错,但他总感到意犹未尽。他觉得应该让儿子多看看这些活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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