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活
刘云芳
被砍掉的两棵梧桐,每年春天还是会滋生出许多树苗来,不管怎样铲除都无济于事。父亲说,它的根还活着。这条根像是有不能压抑的冤屈一样,倔强地从土里伸出脑袋。有一年,它从我家和邻居家的界线上长了出来,严格地说,还是偏向邻居家多一点,可它的脖子却一直歪到我们院子里,鸟粪从树叶间落在我家院子里,像是一个赖皮的孩子在向大人挑衅。
父亲在院子里数落梧桐树,说它“欠活”,欠活就是说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喜欢这两个字,欠活,无论遭遇多大的困难,都必须好好活着。梧桐欠活,父亲欠这棵树,一年一年为它清扫老旧的树叶,脱落的花朵,并把它们焚烧,或者埋在土地深处,成为庄稼的肥料。否则风一吹,那些树叶还会回到院子里,在扫帚划过地面留下的纹路上缠绵,或者拍打窗户,好像我们还欠它们什么似的。
母亲说干脆把它砍掉。可是它的主干不在我们院内,砍掉必将引起邻里矛盾。邻居想用这棵树做孩子婚床的床板。
“欠活”的还有伍子家的那条白毛老狗。伍子光棍的时候,把它当儿子一样待,后来伍子娶的媳妇却死活不待见,这条狗便四处流浪。别人家的狗食盆子、鸡食盆子都是它蹭饭的好地方。有一年,它管了拿耗子这样的闲事(那耗子早已经被药死),连噎带吐折腾了一个白天。伍子在院子里看着,嘟囔说:“快死了吧!省得它吃百家饭,让我欠人情。”这狗也识趣,傍晚跑到野地里冻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清早,竟滚了一身鬼针子,掉腰拉胯地进了村。它遇见我父亲,便摇着尾巴跟回了家。父亲随手抓了个白面馒头扔给它。村里人说,给这欠活的狗吃,真糟践粮食!父亲说,好歹是条性命。不知何时,狗的后腿折了一条,一瘸一拐,可丝毫没影响它满村跑,只是在柴火垛旁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看见过路羊来吃晾晒的玉米、谷子,便冲上去一通狂叫,将其撵走。再后来,它晚上也不走了,来了串门的,便要叫上两声,父亲好一阵轰,一边抄棍子,一边喊,回你们家去!这条狗却死活不肯走。不管给不给吃的,就是趴在柴火垛旁,谁靠近都咬。母亲让把狗撵走,父亲说,猫来穷,狗来富,留着吧。母亲就不说啥了。它就这样活了很多年,像是我们家的门铃,盛剩饭的容器。村里老人说,猫啊狗啊活到岁数便会跑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安静地死去。狗老了,村子里也没有它的踪影,一场大雨过后,父亲发现那只狗常趴着的地方长出来一朵硕大的白蘑菇……
“欠活”的还有豆蔻她爷。九十多了,脸上沟壑丛生,一只疲惫的老鸟。他们吃的面条有裤腰带那么宽,只放了少许的盐。为了省油,他们连菜都舍不得炒一个,却“呼啦啦”吃得有味。
豆蔻在城里打工,一个月只能休一天。这一天她通常都在商场的橱窗前转来转去。豆寇喜欢城市,喜欢繁华,她宁愿29天都站在吧台前没日没夜地忙碌,就为这一天。这两年,她三次接到电话,说她爷不行了。有一回连寿衣都穿好了,豆蔻趴在门口,泪腺已经在身体里接通水源,就等着关键时刻的到来,一下子喷薄而出。豆蔻爷一辈子穿不了好衣服,说是穿上就难受。被光滑的丝制寿衣罩裹着,他的身体无法安宁,灵魂只好滑了回来。人们白忙活一场,积蓄好的泪水也没派上用场,憋在心里怪难受。
豆蔻爷第二次再这样折腾的时候,豆蔻爸去找了算命的。回来以后脸上有被压制住的欣喜,说是再等4个月吧,9月如果不走,10月一定是留不住了。为了这句话,他花掉了200块钱。200块钱够豆蔻爷买一年的药了。
豆蔻说我爷爷真行,参军打仗喝过马尿,闹灾荒那几年,观音土、树皮啥都吃过,这辈子硬是没打过针。感冒发烧了,自己采药吃,竟然活了这么大岁数。豆蔻爷常蹲在门槛上,笑话去斜对面大夫家输液的人,“有点不舒服就输液,咋就那么娇气。”听到这话,村人回答:谁像你那样欠活!
豆蔻29岁了,还没找到婆家。20岁的时候心气高,一心想往城里走。农村的小伙子,她压根儿不往眼里放。没过几年,同龄人都结婚了,那些原本安于务农的人也都往城里挤。豆蔻高不成低不就,介绍对象不是丧偶的就是离异的。村里人说,豆蔻在城里有相好的,要不怎么就不结婚?豆蔻为啥穿那么好,她就是电视剧里常演的那种女人——傍大款的。
那年,我钻进一条小窄巷去看豆蔻,在一个居民楼的二层找到了她的出租屋,屋子里放了一张床,一辆自行车,几乎就满了。豆蔻请我床上坐,我懒得脱鞋,可不上床就没地儿待了。豆蔻用方便面加榨菜招待我,把床铺掀开一角,上边铺了一层报纸,又铺一层塑料布。豆蔻大口大口嚼面,好像饿了几辈子似的。墙上一个大大的钉子上挂着两套漂亮衣服,用塑料袋罩着,怕落尘土。这是她回乡才穿的衣服。我再看看豆蔻吃面的架势,跟她爷爷真是像极了。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神情,站起身来,双眼眯着问,我好养活吧?有人说她不易的时候,她就说,我好着呢,我可给偏远地区的孩子寄过钱!
豆蔻妈说豆蔻爷千万不能死在9月,9月得忙着收秋,人们连哭丧的时间都没有。豆蔻爷倒是挺争气,虽然行动不太方便,也还算精神,就是总对着来来往往的人喊爸,喊妈。有时候也哭得止不住,完全是婴儿的状态,像是谁的灵魂投错了胎,跑到了他的身体里。大夫看过,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这让豆蔻全家放了心。可就在这时候,牛脸媳妇跳井了,消息传进棒子地里。男男女女齐声嚷嚷,都扔下棒子往村子里跑。可哪里还来得及,从井里捞上来的时候,牛脸媳妇早已经泡得不成样子。眼看着庄稼熟了,她身体又不舒服,盼儿子回来。可儿子守着城里的花圈寿衣店,说忙。她觉得儿子自从在城里买了房子,连着家里的那条根就断了。
那是一个多耐活的女人啊。生她的时候,家里人盼小子,她被母亲溺在尿盆里,奶奶进屋的时候,她母亲躺在炕上生闷气,她奶奶说好歹是个命,硬是从尿盆里捞了出来。可毕竟伤了身体,一直病病歪歪,长大都是个奇迹。跟了牛脸,家里的钱也都给她买了药。人们以为牛脸半道打光棍是早早晚晚的事,没想到,他却死在了矿上。再没人给牛脸媳妇花钱买药,可她不但没改嫁,还硬是把一儿一女养活大,供儿子上了中专。虽然依旧是走一步喘三喘的样子,但死亡这东西却离她越来越远了。人们都说,牛脸走了,没留下别的,就把那股子皮实劲传给他媳妇了。
牛脸的儿女从城里跑来,拉来满满一车花圈。豆蔻也搭着他们的车回来了。豆蔻爷的灵魂好像忽然回来了一样,蹲在沙发上着实哭了一场。他嘱咐豆蔻在城里过不下去就回来,家里怎么说还有几块子地。豆蔻也哭,哭完了,她给她爷爷奶奶炒了个菜。那天豆蔻爷吃了很多,吃完了以后要躺会儿,躺在炕上打着饱嗝儿说,这日子真是美得很。最后一个饱嗝儿极其响亮,像是一个沉着、规矩的圆句号,终于了结了豆蔻爷的一生。
豆蔻的眼泪不赶趟,在奶奶她们七手八脚给爷爷穿寿衣的时候,她呆呆看着那口空了的大海碗,一旁是半碗面汤,还冒着热气,像是电视里营造的仙气,她就睁大眼睛看着那股子仙气,好像要看出一条路来。
村里一下子死了两个人,让气氛变得低沉而压抑。等他们被葬进坟里,地里的庄稼开始逼迫人快点行动。棒子还好,豆子已经撑开豆皮,往外蹦了,迫不及待地想生根发芽。豆蔻奶奶睡了好几天的觉,醒来之后,跑到地里收庄稼,胳膊、腿好像都蓄满了力量。豆蔻要把那个破沙发扔掉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让。
我总是在秋天的时候回乡,像豆蔻一样,为父母收秋,在院子里给自家的狗拌麦麸吃。像一片桐树叶子一样跑到土地深处摸触自己的根脉,顿时觉得在城市里久居形成的迷茫如此轻浮。我看见棒子一车车被运回院子,辣椒上了墙,南瓜、红薯、胡萝卜、白萝卜都堆得山一样。秋天的丰硕把很多东西盖住,死了两个人的悲伤似乎变淡了,似乎还闪现出一丝喜悦。所有像豆蔻这样的年轻人都回来,有年轻人的村子显露出活力。几辆山下来的播种机用一天的时间帮我们把麦子播下去。在我的假期结束之前,田地很快被麦苗刷绿。树木的叶子不断脱掉,把自己的主干露出来,想要把什么牢牢抓住似的。人们又走了,剩下老幼和空旷的村庄。树木假装死去,动物蜷缩在圈里,人们穿着厚衣服,围起炉火,想念一件事,一些人。炉上煨着一壶茶,所有生命的触角向内,开始酝酿春天。
刘云芳,笔名:杨柳小调,80后,山西临汾人,现居唐山。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童话专栏作家,《唐山文学》特约编辑,作品散见于《诗刊》《文艺报》《散文百家》《奔流》《河北作家》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并获河北省读书征文一等奖及其他多种奖项。创作成绩曾被多家媒体报道、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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