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谢静
(一)
水秀秀,山青青,姑娘生的水灵灵。花灿灿,云悠悠,眉头一皱羞一羞。
四十年前,晨的第一道阳光撒遍山野,清风吹散了林里最后一丝的雾气,一双灵秀的手臂轻舞,唤醒了这山里的每一个生命。这山唤作金木山,这水唤作清秀泉,这人儿唤作金灵。
她就这样舞着,脚步轻盈,腰肢灵动,手指细长……她跳给山花看,跳给鱼儿看,跳给月亮看,跳给她的爱人看。就这样跳着跳着,跳了一辈子……
然而,犹如尤物的她。这辈子只有三个人欣赏她的舞姿,她的丈夫,她的外孙女阿蓝,还有她自己。不是她跳的不美,恰恰是因为太美了,村里的女人骂她狐媚,村里的男人也不敢接近。然而,自信而骄傲的金灵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的生命如一朵艳丽的牡丹,尽情地绽放。很多个宁静的夜晚,柔美的月色下,她尽情地在丈夫身旁起舞,丈夫是个打铁匠,那打铁的声音成了金灵悦耳的伴奏,那迸溅的火花成了她美丽而炫耀的舞台背景。而阿蓝是她独一无二的观众,她看着外婆出神入化的舞姿,安静而入迷。
阿蓝常常觉得,外婆跳着跳着便成了一只美丽的孔雀。
(二)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哈哈,嘻嘻……
欢乐的笑声充斥着安宁的山庄。而阿蓝却充满着哀愁。她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朝远处凝望着。那是外婆家的方向,她似乎能想到外婆家那颗比土屋高出半截的枣树,孤独地守着那间老房 。门前的池塘里一定开满了外婆最爱的莲花。不知从何时起,她也爱莲了……
她不觉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这是个盛夏,虽没了冬日里的枯荷残影,却也没有一片青青荷叶的展开。打开木门,走进空荡的土屋……
一个人,旋转,起舞。
外婆是村里唯一一个会跳舞的女人,也是阿蓝的启蒙老师。“垫起左脚尖”“伸直右腿”“双手延伸,向着无边无际”“眼睛憧憬着远方”“笑容绽放得要像朵莲花”“想象着此刻自己很美像一只孔雀”……空荡的土屋里回荡着外婆的舞蹈术语,没有人知道阿蓝在这里寂寞而又美丽地起舞着。
两年前,外公去世后,美丽的外婆瞬间衰老,跳舞的眼神里不再有了憧憬,而是凄凉的沧桑。半年后外婆也跟外公去了,阿蓝知道外婆是抑郁而死的。外婆死后的第二天,池塘里怒放的莲奇迹般的全凋落了,莲瓣在池塘里游啊游……阿蓝知道那是外婆后来亲手种的莲。
后来的二年,这池塘再也没有开出莲花。
(三)
阿蓝走在朦胧的月色下,村里传来“叮铛…叮铛”的声音,清脆,响亮。她抬头看着月亮,银色的月亮里,爹爹在打铁,光着黝黑而又健壮的膀子, 那满头掺杂着的银发比月光还要白,额头上渗出了大颗的汗珠滴在滚烫的铁里,然后瞬间蒸发。他专注的目光看着右手用力而有节奏地敲打着……“叮铛……叮铛”,那声音既清晰又遥远,仿佛真的就在天边。阿蓝流下两行泪珠……黑而长的睫毛如两只黑色蝴蝶亲吻着她的双眸。
自从她母亲去世后,她爹变得更沉默寡言了。自从她外婆去世后,她也变得沉默了。三年来她和爹最长的一次对话就是一年前的冬天――
阿蓝:“我有我的思想,你永远都不懂。”
他爹:“你要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生你养你的大山才值得你去报答!”
阿蓝:“你也要知道,有一种花叫荷花。它出淤泥而不染。”
他爹:“我只知道,打铁还需自身硬。你想飞的更高更远,你的翅膀够硬么?”
阿蓝最后的一点勇气,终于被爹坚定而严厉的目光扼杀了!她终是无法走出这个小村庄。
从此,外婆的老屋成了她独一无二的练功房。
(四)
家里的黑猫在两米之外,专注地看着父亲打铁,又生怕那星光般的碎火打在了它易燃的细毛上。它左耳上的疤便是这碎火留下的。见阿蓝回来,它轻快地蹦在了阿蓝怀里。她爹年轻时就跟她外公学打铁的手艺,如今早已青出于蓝了。爹的旁边多了一个年轻的男孩。阿蓝知道,又是一个新学徒。找爹学艺的人很多,只是没有一个能坚持到一个礼拜的。她已不再好奇。
然而,一个月后,这个沉默的男孩仍然在父亲的身旁。阿蓝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比父亲的话还少,她向这个男孩投来异样的目光。他的眼睛和爹的有几分相似,黑而深邃。他是不敢看阿蓝的,因为阿蓝太美丽。他怕那神圣的美丽如星光般一下子窥探到了他自卑的内心。
外婆留给阿蓝一本手写的舞蹈教程,共二十八只舞,每一只舞都是外婆的灵感之作。外婆说,她舞蹈的灵感来自万物的一切。风吹过的麦苗,飘落着的树叶,燃烧的火焰,甚至一朵绽放的莲……外婆可以随时随地的起舞,池塘边,枣树下,麦田里……她不在乎那些人嫉妒的眼神,她尽情地舞着,骄傲地舞着。待那些嘲笑声褪去,那些嘲笑她的女人难看地老去,只有她依然美丽如初。阿蓝常说,外婆美的像只孔雀。孔雀在阿蓝心里神圣而美丽。
(五)
阿蓝日复一日地苦练着,她幻想有一天她能走出村庄,站在美丽的舞台。她痛并快乐着,孤独又美丽着。那天,阿蓝在老房子里练舞,休息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孔雀,和外婆一起跳舞;梦见父亲打铁时发出的清脆声音,慈祥的面容已变得苍老不堪;梦见家里的猫失踪了;最后梦见病逝的母亲时……终于哭着醒来。
她跑到池塘边,晶莹的泪水滴在水里,闪现出一个个漂亮的涟漪,水很清澈,她看到自己的样子,越来越像外婆了。她似乎看到水底还残留着枯荷。那枯荷悲壮而美丽地缠绕着,等待着生命的延续。她忘记自己是怎样滑落到池塘,水并不深,但足以淹死一个人。
醒来时,她躺在家里的床上,黑猫在床沿蜷缩着身体均匀地呼吸着。爹还在有节奏地打着铁。后来,她才知道,是那男孩救了他。至于他怎么发现她落水,至今还是一个迷。
她端起一碗清茶递给那男孩,“谢谢你,秋雨!”这是她第一次叫男孩的名字,男孩抬起被火烤得滚烫的脸庞,端起碗一咕噜喝光,这是男孩喝过的最好喝的一碗茶,水顺着下巴滑落了几滴,与滚烫的铁结合发出滋滋的声响。他抬起头第一次敢正视阿蓝精致的脸面。阿蓝看到他的背脊同她爹一样宽阔。
(六)
自从落水后,阿蓝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经常抱着黑猫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老槐树下。 远望、发呆。他爹一边打铁一边观察着门口的女儿,继而,满目沧桑。其实,他怎么会不懂她的心事呢?
那日,父亲从县城抓药回来,递给了阿蓝一张红色的宣传单――第四届城市舞蹈大赛。父亲患有慢性的支气管炎,常年吃中药。
她看到宣传单,欣喜若狂,这意识着父亲同意她进城并参加舞蹈大赛。她抱着黑猫用舞步旋转了好些圈,放下黑猫,缓缓地抱住爹。她清楚地看到,爹的白发又新增了许多根。那天,她亲自为爹熬药,滚烫的中药冒出浓浓的苦味,泪便不觉滴在了药汤里。
原来,她的思想,父亲都懂。
那年深秋,阿蓝第一次离开这个生育她的山村。远处的山、泉、大石头、老槐树……渐渐模糊。而阿蓝心中那道火苗越来越旺,如同黄土里钻出的小野花,也如同展开羽翼的孔雀。她的背影芊瘦却坚定,她的梦遥远却美丽。
阿蓝的背影消失在爹慈爱的目光里。他爹的眼神里少了平日里的倔强,黝黑的皮肤多了几道深深的褶子,浓密的胡须有些泛白了,深蓝色的老衬衫上沾满了黑灰色的铁屑。他如大山般屹立着,良久。
他身后站着秋雨,同他一样凝视着阿蓝离开的方向。
此刻,金木山的树木旺盛,直直的挺立,高耸入云。灵秀泉的水在烈日的照耀下金闪闪地泛着白光。
(七)
阿蓝回来时,便多了一个轮椅。
她用父亲塞给她的钱买了一件孔雀般的舞蹈服和金色的舞鞋。大赛时她信心满满,她想象着外婆跳舞时的样子,想象着山村里金木山葱郁的树和满山的鲜花,想象着池塘里的莲正在美丽地绽放……如痴如醉,正当她的舞蹈惊艳四座,掌声响起时。她踩到了她美丽的孔雀舞服,当时她正做一个高难度动作。眼前所有的美丽瞬间消失……
阿蓝右腿严重骨折。手术后恢复期一年。“打铁还需自身硬。你想飞得更高更远,而你的翅膀够硬么?”他爹的话在耳旁重复响起。 她终于明白了爹这话的含义。
一周后,她收到了大赛的奖杯,虽然比赛时出现了失误,凭借她的实力,她的作品《孔雀》还是荣获了二等奖。那奖杯很美丽,透明玻璃状,是个翩翩起舞的女孩,可以旋转。然而,她的骨折意味着这一年她都不能再舞蹈了。
黑猫乖乖滴跳上她的轮椅。同她一起欣赏着跳舞的玻璃女孩。
(八)
第二年的夏夜,秋雨推着轮椅上的阿蓝兜风,走到阿蓝外婆门口的池塘。阿蓝吃惊地望着这一番荷塘月色的景象。是秋雨又重新播种了莲。其实这个不爱说话的秋雨,早已走进了她的内心。
然而第二天,阿蓝消失了。同黑猫一起消失了。腿还未好的阿蓝,让他爹担心得惊了一头汗。“叔,我也许知道她在哪……”秋雨拉着他往那个熟悉的方向跑去。
远远地看见老黑猫乖巧地蹲在小窗沿,他们慢慢地靠近窗户,窗前,他爹看着屋里的阿蓝,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看阿蓝跳舞。他回忆起十八年前在金木山的大树下捡到阿蓝情形,泪不断打湿脸庞。
此刻的阿蓝,身着那件孔雀舞衣,翩翩起舞,像极了一只美丽而又骄傲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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