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
一米二以下的世界
文/黄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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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相当长的时间,约莫有光从牵牛星到达织女星(牵牛星和织女星相距十六光年)除以二的时间,我都处在一个一米二以下的世界里。
这是一个很小的世界,但于我而言,却大得出奇。
那时候,我和八仙桌一般高,吃饭必须跪在板凳上,坐着就够不着。
那时候,我坐公交车不需要买票,但我偏偏喜欢踮起脚尖,争取高过买票的那条线。
那时候,放学后作业不多,丢下书包,可以满世界地跑、跳、笑,大声喊叫。
那时候,刚有电视,就三个频道。每天傍晚五点半准时守着电视机,不愿错过心爱的动画片半秒。
那时候,会在蚕豆地里找“小耳朵”,就是那种漏斗样的变形的叶片,很稀少,很不起眼。我会把它当作海螺,放在耳边倾听。当然,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都差点被堵住了。
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月亮走我也走,还以为那是因为我的引力。
那时候,会在糖果厂门口捡人家不要的糖纸,做成各种小玩意儿。
那时候,烦恼真少,拿着一千倍的放大镜,估计也找不着。
那时候,我常在作文里写,我的家四面被水包围。老师却说:不对,不对,那不叫包围,叫环绕。
没有龙王的河
我的家四面被水环绕,往南一公里一条,往北八百米一条,往东一百米一条,往西五百米一条。西边的那条,是最大的。
那时候,我以为,这便是传说中的长江了,后来才知,那不过是长江的支流——黄浦江——的支流。
那时候,这条大河里常有拖船经过。为首的大船用缆绳衔接一艘又一艘的小船,带起滚滚浪花。坐在岸边,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数拖船的数量,感受浪花拍打河岸的力量。
那时候,我以为和神话传说一样,这四条河里也一定住着龙王,后来才知,龙王没有,龙虾却不少。
那时候,有很多人驾着小船在河里捕鱼。远远望去很小的白点,其实却是不小的鱼。我第一次知道近大远小的道理,便是在这里。
南边的那条河,是最小的。
最奇怪的是,它每天都会变幻出不同的颜色,红色、绿色、蓝色、紫色……
那时候,我以为这便是传说中的五彩河,后来才知,那不过是印染厂排出的污水。
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住在这条河的源头,我却住在这条河的尽头。我以为,这便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了。后来,朋友去了另外一个大洲,时差十二小时,真正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了。
东边的那条河,不大也不小,河边有座庙。
长我几岁的孩子,在游泳时,捡到了一个破碗,碗底写着:制于大明成化年间。我们开始争论这个碗的历史有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还是几亿年。从此,我开始喜欢历史。
北边的那条河上,建有一座超高的桥。装满稻谷的人力车在桥上拉上拉下,十分吃力。那时候的我,应该是推动人力车前行的最后一根稻草。
桥下,还有一条废弃的水泥船,舱里已经长满了野草。我时常会站在废船的船头,想象着大船破浪前行,想象着新大陆就在前方。
前方,应该有最美的花花树树虫虫鸟鸟吧!
花花树树虫虫鸟鸟
那时候,还没学习园林,身边的各种植物,都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第一次看到中国石竹时,我管它叫铅笔花。看看它的花瓣,多像卷笔刀卷出的铅笔花呀!
第一次看到三色堇时,我管它叫鬼脸花。看看它的模样,多像一张骷髅脸呀!万万没想到,它的别名还真叫鬼脸花。
那时候,还分不清杨和柳,统称为杨柳。
那时候,还分不清梧桐和悬铃木,都叫悬铃木。
当然,如果我现在不是以这个为专业,可能至今也傻傻地分不清。
那时候,不管夏天的太阳有多毒辣,都会满世界地疯跑,用自制的网兜去捕捉知了和天牛。
听说知了可以吃蚊子,我就把它们放在蚊帐里。
听说天牛可以训练成斗士,我于是天天选出最大的天牛与邻居家的孩子对战。
虽然那时不过是为了乐趣,实际上却起到了控制虫害的作用。如果当时有什么消灭害虫达人的评选,我应该肯定能获奖吧。
只是那个不怕酷热的我去哪儿了呢?
那时候,课文里提到了美丽的翠鸟,我于是天天守在有芦苇的地方,等待它的出现……
自然,它出现了。
那时候,从课外阅读文章里听说了信天翁,我于是天天望着天空,期待它的降临……
汗,怎么可能出现呢?
那时候,燕子在我家屋檐上筑巢。屋檐有点漏水,一次暴雨,燕巢就这么掉了下来,那些雏鸟可还没学会飞翔呢!
试着将燕巢放回去,不行,任何胶水都不起作用。
试着给雏鸟喂食,不行,它们什么都不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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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这件事情的结局,是我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爸爸说,别伤心,明天,远方的燕子还会来的。
钟楼
远方,其实就是离我家差不多一千米远的地方,是一座钟楼。钟楼是座五层带大钟的楼。
那时候,我以为那是世界上最高的楼了。我甚至幻想着,它是机器人变的,可能是变形金刚,也可能是金刚葫芦娃。(喂!葫芦娃不是机器人。)
钟有四个面,东面、南面、西面、北面。每一面都有一个钟,大大的钟盘、粗粗的刻度、长长的指针,四面八方的人都能看到它。
没错,就算隔了一千米,我还能看到它。可能当时我的视力比较好,空气也比较好吧。
那时候,我还没有手表——虽然现在也没有,所以,想要知道确切的时间,我就站到空旷处,眺望一下钟楼。
每到整点,钟声就会悠扬地传到远方,远到我以为的世界尽头。
但是没多久,大钟的时间就不准了。东面、西面、南面、北面,四个方向的时间都是不一致的。起初还有专人维护调整,渐渐就没人关注了。如今,大钟的钟盘灰蒙蒙的,恍如久远的记忆。
记忆
我的世界,很快就高过了一米二。我越走越远,看到的世界也越来越大。这些曾经的记忆,一度在我脑海中消失,任我怎么努力,都回想不起来。可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一切却又清晰无比地浮现了出来。那些我玩过的扑克牌,哪儿去了?我仅有的一把自制木头手枪,哪儿去了?那些被我涂抹过的课本,哪儿去了?……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在公交车的刻度线前停住了脚步。
刻度已从当初的一米二,调整为了一米三。我试着蹲下身子,让自己的发尖位于一米三那条线以下。
此时,我看到的世界,还能像以前一样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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