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2月10日凌晨,寒风瑟瑟。蚌埠市看守所数十名“已决犯”(即已宣判后的犯人)被一一点名到大门旁的院内集中,我也是其中一员。被长期监禁的人都极为敏感,当即便预测到即将要押解远行了。果然,当带队干部宣布“注意事项”后,便开始发放大饼作为路上干粮,有的人發给2个,有的人发给5个。据传闻发给2个者去合肥第二轮窑厂(简称“二轮窑”),发给5个者则远去白湖农场。我领到2个饼,当在去省城之列,为此,我暗自庆幸。
当年合蚌公路上车少人稀,我乘坐的大客车飞也似地抵达合肥地界,穿过市中心,经南七里站,继续南行,一路颠簸,终于停在诸多高耸的烟囱下,不用问,这肯定就是“二轮窑”了。此时我才知道,这里除了烧制砖瓦外,还有几座大型金工车间,对外名称是“合肥柴油机厂”。我意外地分配到金工车间(即“金工一队”),我再次为自己庆幸。
更为幸运的是,我的具体工作是操作滚齿机,专制各种型号的齿轮,按固定公式计算,对好刀具,它便自动切屑,自动停机,操作者只须照看一下即可。工作非常惬意,且工作环境清爽,窗明几净。面对此情此景,我暗中自嘲:未料我想拥有一份舒适工作的凡人夙愿,竟然在狱中得以实现!
我的师傅是一位40岁左右的程姓犯人,他是因性侵男性入狱的。我从内心很难以接受这样的安排,但当我得知当初干部之所以将我分配与程共事,是认为我属政治犯,不可能与程某有共同语言,不会出问题。干部这样考虑似乎有一定道理,也可视为对我这个政治犯品德的认可,为此得到这份舒适而有技术的工作,何乐而不为?所幸这位程师傅似乎已经洗心革面,同时他也知道我的案由,与我谈话客气,举止极有分寸,两年师徒,相安无事。他原在皖南某地从事机械操作,技艺精湛,而我根本就未见过什么滚齿机。他教我从头学起,毫无保留地将技术传授于我,使我很快掌握了要领,并可单独操作了。
程师傅刑期不长,不久便刑满回家了。我凭借熟练的滚齿技术,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劳动,直至平反。想我这文弱身躯,能在这“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淮北俚语)的位置上轻松服役,实为不幸中之大幸,据此,也才可能有闲暇和精力记下这篇文字。
特殊“逃犯”
只有铤而走险,越狱逃跑者,恐怕不会有监外人“逃”入监内的奇事吧?我在“二轮窑”,还真的碰到这么个蹊跷事。
那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日子,监内十分安静。突然,许多干部匆匆进入监区(监区与生产、办公区仅一墙之隔),干部单独进入监区为常态,而如此大规模地到来则极不寻常了——肯定发生了大事,不然气氛不会如此紧张!
事后方知,原来砖瓦队某个犯人失踪了!几年来,这里越狱事件也曾有几起。但一般都是低调处理,这次之所以如此动作,原因在于该人是从出监队逃走的!所谓出监队,就是把即将满期(一般只差月余)的犯人集中,单独成立一个队,住到监外,让他们在这最后几十天的刑期中,享受自由,放松情绪,使其适应今后的社会生活。在那个年代,这不失是一个难得的、人性化的政策,对即将刑满的犯人而言,这无疑是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而该人自由就在眼前,为何要做逃跑蠢事?令人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干部当即派人四处追捕,均无踪影。
第二天,逃犯终于落网。令人诧异的是,他哪儿也未去,就躲在监狱大院的下水涵洞里。这简直不可思议!干部询问他为何藏身此地,他更是语出惊人——“我就不出去,我就要在劳改队!”狱中人谁不渴望自由,谁不想与亲人早日团聚?而眼前这个怪人,给他自由他不要,却自愿“终身监禁”!包括干部在内,围观者无不对此人精神状况产生怀疑。
然而,该人一切正常。待他冷静下来,一位干部心平气和地问他究竟为什么不愿回家,他只回答十个字:“农村生活苦,这里生活好”,干部闻之,顿时语塞。
那年头农村生活状况尽人皆知,心照不宣,但对于“这里(劳改队)生活好”的说法,局外人确实难以信服,甚至会有“污蔑大好形势”之嫌。但事实胜于雄辩,监房门旁那些倒满剩菜剩饭的泔水桶,便是对这一质疑最为形象的回答。我当年的粮食定量是36斤,砖瓦队达40余斤,这是革命人道主义的体现。当囚粮高于口粮,当自由与温饱不可兼得时,遵循民以食为天之古训,自由反而是次要的了。而在场干部之所以无言以对,既是对这句大实话的默认,也是对这位口出狂言者的宽容,再说该人并未逃跑,权当“误会”,批评一番,不予追究。
不过,那时的安置政策原则上是“哪里来哪里去”,对农村人口尤其严格,这位有趣的狱友尽管经过这番闹腾,最终还是未能实现他的“留厂梦”。
戏外闹剧
早在1970年代,二轮窑劳改队便有排演春节文艺晚会的惯例,每当年终将至,厂方便从各个中队抽调深谙文艺的犯人,全脱产编排节目。这里文艺人才甚多,其中有某黄梅剧团导演王某,某文化馆编剧贾某;既有音乐学院的高才生,也有合肥得过奖的笛子演奏员刘某及安庆某剧团首席二胡余某……而总负责则是一位张姓干部,据说他原在国家级的某文艺团体工作,由于种种原因屈居于此。这位张干事待人和善,某个除夕夜,在正式演出前的小会上,他深情地说:“你们大家都是因为不同的原因来到这里,大年夜不能与家人团聚,我以个人名义向大家表示问候……”一席话说得众人为之动容。张干事毕竟是位专业文艺工作者,尽管当年能演的节目甚少,但他想方设法,将一些老生常谈的节目加以改编,将革命歌曲由不同乐器变奏,使之成为旋律柔和的轻音乐,另有自编的快板、相声、二胡、笛子独奏、折子戏……一台春晚搞得精彩纷呈,博得大家的掌声雷动,以至周边群众都知道二轮窑节目好看,每年春晚,干部、工人家属都前来观看,座无虚席。
然而,演出过程中也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某年春晚,有一个节目叫《满怀豪情回海港》,即现代京剧《海港》唱段,由一位老年犯人上台清唱,此人大约是老京剧票友,唱腔洪亮,咬词清楚,且原汁原味,博得满堂彩,一再谢幕,却欲罢不能!正当大家兴高采烈之际,突然台下传来一声吼叫——“不准唱!滚下去!”,演唱戛然而止,全场哗然。可怜这位票友大惊失色,慌忙下台。
这声吼叫源自一位五大三粗的高姓干部,此刻正在台下振振有词的演说,我也只隐约听到其演说中有什么“丑化样板戏”之类的内容。我很奇怪,所有春晚节目都是由张干事亲自指导,上级审批的,纵然节目中有政治问题,彩排时为何不及时提出,偏要在正式演出中“现场批判”?而且是在大年夜,在干部、工人及其家属欢乐祥和之时,如此捣场,实在不近情理!遇此搅局,那年的春晚自然不欢而散。
夜半哭声
金工一队犯人张某,年逾花甲。该人有私塾功底,写得一笔好字,但这笔好字却经常以“小报告”的形式出现在管教干部的办公桌上,其内容无非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琐事组成的材料,而这些材料则成为每周例会上干部(王指导员)训示的参考内容,但也仅是参考而已,不予追究。张某却为此而飘飘然。鉴于年迈,张某的工作只是打扫监房周边卫生,一有闲空,他便笔耕不止,“小报告”常为干部采用。
某个隆冬深夜,安静的监房突然传来张某的哭声,原来他的棉鞋不见了!一双旧棉鞋丢失算了,何必如上悲痛?是的,这对普通公民而言确为小事一桩,但在物资奇缺的狱中,想要及时添置新鞋绝非易事,此类特殊情况是允许向家中求援的,但因张某犯罪性质极为恶劣(性侵多名幼童),家中早已与他断绝来往,万般无奈,张某只好穿着单薄的解放鞋熬过漫长的寒冬……
棉鞋失踪,不足立案,干部也只是“指空买空”一阵了事,也确实没有追查的必要。但众犯心中有数,此鞋绝非强盗,而是被扔。直至我平反出狱,此案一直未破,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作案者必是被张某“小报告”中伤者,此为以牙还牙、冤冤相报而已。
当年我也曾为张某棉鞋被扔而幸灾乐祸,但今天想来,张某用“小报告”暗箭伤人固然可恶,但他毕竟是个六旬老人了,从人道着眼,“寒夜扔鞋”的恶作剧似乎有些过分了。
悲凉一见
接见是劳改队的专用语,即犯人与亲属相见。接见,也是每个囚犯所朝思暮想的良辰,因为在这极其有限的时间内,可与家人作近距离的团聚。当然,按监狱规定接见总会有“第三者”(干部)在场,不可能畅所欲言,对于相互间最为关心的真情实况,或欲言即止,或言不由衷,作戏而已。尽管如此,这短暂的相见仍是狱中人所最为珍惜的,“此时无声胜有声”,亲属与囚犯之间的“难言之隐”全凭心领神会,接见场面大体如此,也只能如此了。
某个严冬,雪花飘飘。我正在监房内看书。突然有人隔窗呼喊我的名字,敏感的囚徒们都很明白,这是我家有人来接见了!我立即冒雪跑了出去,见传达室里坐着我的姐夫和从四川重庆赶来的外甥女,我一见年近六旬的姐夫(我一直称之为大哥)身边放着拐杖,十分苍老,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不只是为他的高血压、心脏病而动容,更为他当年承受的政治压力而担忧——他是蚌埠某学校教师,民盟盟员,解放前就读于重庆警校,1957年被划为“中右”,这样的身份追赶到监狱探望我这个在押“现形反革命”,他要承受何等的压力,何等的风险,又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和毅力!而我那外甥女,从小跟随重庆姑妈生活,与我有20年未见了,我激动不已,忙走上前去。未想到刚讲几句话,就听有人大喝一声:“取消接见!回去!”——原来是一位彪形大汉在吼,此人姓高,就是前述曾在春晚上喝令“不准唱,滚下去!”的那个人。也该我倒霉,偏偏碰到他临时值班,他之所以如此大怒,仅仅是因为我一时情绪冲动,忘了喊“报告”。其实类似情况在接见中时有发生,一般干部也多特宽容态度,批评几句,接见继续;而这位高某,既能“捣场”春晚,便不能奢求他会对我这个在押犯有缓和的余地。又考虑大哥的背景,绝不可将此事闹大,以免节外生枝。于是我强压怒火,未与之争辩,只对大哥平淡地说:“天不早了,你们回去吧!”便转身走了。
我在监区大门前猛一回头,只见我那可敬的兄长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女儿,一老一小,步履蹒跚,渐渐消失在风雪弥漫处……
从相见到再见,前后不到4分钟,可谓最短促的接见,但在我心中留下的伤痛却是久远的、终身的……
狱中之狱
“狱中狱”,顾名思义即监狱中的监狱,此狱极小,就设在监房之中,小监狱起因源自“小报告”。
“小报告”,即某些犯人暗中向干部呈交的奏本,反映犯人最新动向,供干部参考。这本来也属正常,但当“小报告”附有立功表現的私欲时,“小报告”便化为对人恶意中伤的暗箭。而王指导员对其内容真伪心知肚明,故只在周末例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一番,哪讲哪了。
后来,这位较为温和的王指导员突然调走了,继任者个性强硬,且突出政治。对于“小报告”尤其重视,篇篇过目,一时搞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一天,这位继任者突发惊人之举——宣布对4名犯人“隔离审查”。他命人腾空一个监房,将4名“嫌犯”集中在内,吃喝拉撒均由“犯人中的积极分子监理,据说即将挖出一个“反革命集团”!
此等“狱中狱”竟然出现在监狱内部,实属罕见,正如鸟笼外再罩一个鸟笼,对鸟而言,毫无意义,因为自由反正早就失去了。
时至“文革”尾声,春光初现,“狱中狱”日渐难以为继,骑虎难下,加之当年各地农村旱涝灾害频发,柴油机供不应求,而生产柴油机主要部件的金工车间却抽调十几名熟练技工去办“狱中狱”,此事终于得到有关上级领导的过问,“狱中狱”随即撤销,不了了之。
上述那位奉调离任的王指导员,曾在一次中队会上当众说:“我们不是审判机关,我们只是执行单位,主要任务是教育你们安心改造,回归社会……”此话极为在理,而设置“狱中狱”显然超越了权限,至于犯人参与“办案”,更是荒唐之极。
贵人相助
陈先生,上海人,年逾半百,早年来到二轮窑,刑满多年,按当年政策,不准回沪,留厂就业。他在金工车间中的一个小仓库工作,吃住均在仓库内,距我操作的机床很近,经常见面,逐渐熟悉。我常到他那小仓库内做客谈心,十分投缘,遂成忘年交。
陈先生是留厂职工,或称就业人员,但无论怎样称呼,世俗之见仍是“前劳改”。在二轮窑,此类人员不少,其中上海人居多,他们多为单身,收入低微,至于住处,更为简陋,其中还有人住在窑厂南部的狗场。所谓狗场,即曾经喂养过警犬的地方,而今狼狗已迁走,狗舍经稍加改建,便供职工居住,但仍习惯沿用狗场旧名。仅此一点,毋庸赘言,当年留厂就业人员生活状况及社会地位可见一斑。尽管陈先生自身处境并不好,但毕竟还可常去合肥市内,有时也回沪探亲,他在精神上、生活上曾给我诸多关照。而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将社会上重要信息及时转告于我,在“四人帮”倒台不久,他便鼓励我写申诉,我那一封封写给市、省乃至中央的申诉书均由他亲手发出,促使我成为蚌埠市最早平反的案件之一,这是后话。
试想,我与陈先生非亲非故,而我本人还是个在押犯人,一无所有,他对我如此热忱相助图个什么?他以“前劳改”的身份为一个“现劳改”投递密件,风险之大,后果难料;再者,我俩相处时间并不太长,他有何理由信任我?我想,除去我俩有着共同语言及同病相怜的原因外,对“人之初、性本善”古训的恪守,才是最为贴切的答案。
当年电子监控尚未问世,肉眼监视当然不可能时时刻刻、面面俱到,这在客观上给了我与陈先生交往的便利条件,使我在大墙内获得这段可贵的忘年之交和患难情谊。
重见天日
1979年元旦,我收到一封由陈先生转来的信,信中告知蚌埠市有关部门对我们这起案件的复查工作已正式启动!陈先生的鸿雁传书起了作用!阅信后我喜出望外,激动不已,即兴成诗一首:
喜聆君奏早春瑶,
拨动心弦涌淮涛。
一待“红杏出墙”日,
桑梓月下共良宵。
春节刚过,“埠市冤假错案复查办公室(下称“复查办”)一行三人,专程来合肥,当天便赶赴二轮窑对我提审核查。面对他们和蔼的面容,我感受到久违的同情与尊重,他们为浓重的乡音给我带来了淮河岸畔的春讯和问候,我从中预感到“红杏出墙”指日可待。
果然,1979年6月12日,我终于盼来了安徽省第二劳改支队(即二轮窑)字第199号“释放证明书”,此时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欣喜若狂、什么叫做悲喜交加……
我将所有财产分别赠与同室狱友,净身走出这七年屈居之地,在离开第二故乡合肥前2个小时,我专程赶到包河公园,在包公祠前久久伫立。我透过祠顶那高耸的飞檐,仰望无垠的碧空,不禁百感交集,几度动容。我想,我有幸在包公故里推翻冤案、重见天日,既是巧合,更是必然,因为法治社会正是护佑所有无辜者的“青天”。
[作者系蚌埠市化工系统退休职工]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