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香
秋风扫落叶,残阳映破旗。
到了午后,天仍阴着,昏黄的太阳像个模糊的圆盘挂在天上,摇摇欲坠的样子,也没有一点儿暖意。还未到冬天,却过早的冷了;一阵风吹过,人们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很快整条大街就又冷冷清清的了。往日那些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商铺当行酒楼妓馆也都清静了下来,那闲着无事的掌柜老鸨们便恨恨的看着街中那爿破旧的小酒馆,暗想,“那么多带刀带剑的进去,怎的也不打起来,最好打出人命,让官府封了你这破店,该死的,让你生意这么好!”
他们说的是老关的“武林栈”。这只是一间不大的酒馆,当街的这面开有一门一窗,门窗都有些陈旧了,檐前挑出的酒旗也有些年头了,连那武林栈三字都快辨不清了。无论怎么看,它都没法跟周围那些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店铺相比,但是从门外看进去,此时虽已是午后,却仍有十几江湖豪客在喝酒聊天,有几个显然喝高了,大声嚷着声音传出老远。跟别处比起来,这确实算得上生意兴隆了,这就难怪那些没生意的老板们恨这小店,恨这小店的老板——老关了。再看老关,又和往常一样,伏在柜台上睡起了大觉,任店里吵得震天响,任那些残杯污盏堆得比山高,他却悠然而眠、自得其乐。说起老关,早年也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尚未出师便是门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及至艺有所成独闯江湖,更是满腔雄心壮志,立志要用手中三尺剑干出一番事业。不想四处闯荡了几年,竟渐感力不从心,先是脑袋不大灵光了,一件事往往要很久才能想通;慢慢的发现身手也不大如从前了,那些练熟了的功夫有时竟然显得很陌生;身边的人每天都不一样,有的人离开了,又有别的人来,依然是说说笑笑打打杀杀。一日上船,一个后生热心的对他说“老伯,我扶着你……”,他一惊之下,走到河边对水自识,才明白自己老了!可是江湖却还是那个江湖!想起十几年行走江湖,竟不过是蹉跎岁月,心灰意冷之下,沉剑水底,退出了江湖。不久之后老关来到了中州,在这闹市之中开了间小酒馆,便是这“武林栈”了,几套桌椅,烈酒淡蔬,略一收拾便开了张,专一招待武林人士。中州居国之中,依山傍河,古来便是关冲要地;而今又当京师门户,各水陆要道俱交汇于此,南来北往的行人客商车马舟船不绝于途。往来于中州的江湖侠士也不在少数,自有了这武林栈,大家便有了歇息打尖的好去处:虽然这里显得粗陋不堪,既无美酒又无佳肴,但这些人行走江湖本就不讲究这个,只要酒管够肉管饱便可,老关又没什么规矩,大家在店里尽可率性而为无所顾忌,颇合了江湖中人们的脾性。如此一来,武林栈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武林栈的名声也传遍了九州八方。几年下来,江湖上莫不知中州有个武林栈,武林栈有个老关。老关出身江湖,通晓各种江湖典故,待人又一团和气颇得武林中人赞誉,这也自不必细说;这武林栈即是江湖人往来聚会之所,各色人等无不可见,在这里不光成名英雄有可能出现,说不定刚刚和你同桌喝酒的就是哪位深藏不露的前辈高人。另外这武林栈也是江湖中消息交通之处,大家聚于一堂,饮酒尽兴面热耳酣之际,最爱谈论江湖中所见所闻,酒足饭饱之后又把刚听来的消息带到五湖四海,其传递之速有时即使是官家驿站亦有所不及。
江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老关和武林栈渐渐成了江湖上必不可少的一个标志,现在的江湖,谁要说不知道老关谁没听说过武林栈,那可是很没面子的。现在人们虽然还叫他“老关”,但那份出乎于心的崇敬之意是掩饰不住的,前几天重阳节,武林盟隆重的给武林栈送来一块匾,上面“垂范武林”四个金字乃是武林盟张老盟主亲笔手书,随金匾而来的还有一张大红聘帖,特聘老关为武林盟咨事阁记名长老。不过老关对这虚名看的淡了,竟把那匾做了桌板,把那聘帖当了柴火,江湖上听闻了这件事,无不交口称赞老关之淡泊名利。到如今,江湖上谁路过中州,定是要到武林栈坐坐的,一顿酒下来,结交几个朋友、听些江湖趣闻,所得有时甚于数日在江湖上行走。
司徒木此时正坐在一个对着门的角落里,时不时的拿起酒杯来喝一口,偶尔不经意似的抬头看看门外,对身旁别人的大呼小叫混不在意。不多时,在冷清的街上,一个修长的身影,轻盈的向这边飘来,三步两步到了门口,一闪身进了酒店。来人二十多岁的年纪,面白如玉,眉清目秀,个子挺高略显的单薄些,他一转眼扫了一下屋里,走到一张比较干净的桌前,把桌上的几个杯碟推向一边,抬头刚要招呼老板时,却见老关左手托一坛酒,右手捏一酒杯向他走了过来,“还是女儿红?”
他点点头,接过酒和杯,倒上一杯,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本打算向老关夸两句时,却见老关又已坐在柜台后面摇摇晃晃的快睡着了,他无奈的笑了笑,开始自斟自酌起来。老关摇晃了几下,终于又伏在柜台上了。当最后进来的那年轻人喝到第三杯时,原先店里的那些人已走了一些了,小店里也开始显出冷清来。这时司徒木抬起头来,装作突然看到的样子,对那年轻人招呼道:“哎呀,安老弟也来了?这么巧,这么巧!一个人么?来来来,一个人多没意思,到这边来!快一个月没见了吧?可想杀哥哥我了!最近又采花不少吧?你可不知道这中州城都快被你闹翻了!呵呵,笑话啊笑话,人不风流枉少年么!?来坐。”那年轻人无奈,听他的招呼又哭笑不得,只得站起来端着酒向他的桌子走过去。司徒木站起来把他迎到桌边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让在了右手边的位子上。那年轻人坐下时注意到司徒木袖口有一个不起眼的补丁,心下释然:我还以为谁呢,丐帮中州分舵净衣派的司徒木,到也见过几面。再无怀疑,安心坐下来喝酒聊天,其实大多是司徒木一个人说,他只静静的带着微笑听着,听到有趣处或无趣处便举杯喝酒。
不知不觉间,太阳偏了西,店里就有点暗了,秋天的天似乎总是这样短。人们毕竟还记挂着赶路,此时的店里已没有什么人了。司徒木抹一把口水,:“来,喝酒!”说着又给那年轻人到了一杯酒,那人未说什么,却觉得手里的酒杯似乎重了不少,头也有点晕了,难道是喝醉了?
门口一暗,又走进几个人来,司徒木对他们点点头,问这年轻人道:“安老弟,怎样?还能喝么?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累了?”他闻言吃了一惊,想要使力,却觉得全身软绵绵的,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司徒木见状笑了起来,:“安老弟,你也累了,就歇息一下吧!”那几人闻言齐上前了一步,把他们围了起来。屋子里似乎更暗了。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和几个小伙伴抓了一只小猫玩,他们用火烤它的爪子,把它摁进水里,又在地上踢来踢去,还把它高高的抛起再重重的摔在地上,开始那小猫还喵喵叫着挣扎着要跑,到了后来声音越来越微弱了,沾满泥土的身子蜷成一团还在不住的发抖,眼眶和耳朵里早渗出了血,只能用快要睁不开的眼睛惊恐而又绝望的看着他们。他们几个围着小猫,用手里的木棍戳了戳小猫,见它没动,戳就变成了砸,那小猫很快就成了一堆模糊的血肉,而他和那几个伙伴却一直笑得很开心。他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似乎又听到了那多年前的快乐的笑声,仿佛又看到了小猫那绝望的目光,他心头一紧,双眼无力的闭上,终于瘫伏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了。
司徒木站起身来,冲站在左手边满脸傲气的人微笑着拱拱手,又转脸对另外二人笑着说道:“二位差爷,这贼人现下已然毒发,三个时辰内就如同一个废人,二位这就可以带他到衙门请赏了。日后升官发财,可别忘了老哥哥我啊!呵呵……”
二人中较瘦的那人忙说道:“哈哈,司徒舵主真是说笑了!不过说来这贼子倒也甚是了得,知州大人几次派人追捕都无功而返,误了上头定的期限,累得赵大捕头和十几个兄弟现今还下在狱里。这次能轻而易举将他擒下,全仗着胡大侠奇谋妙计,司徒大哥神威啊!嘿嘿……”
那满脸傲气之人似乎听的不耐烦了,仰着头冷哼了一声。那二人中尚未出过声的一直笑眯眯的胖子眼珠一转,说道:“说来这次让咱们兄弟得了这件功劳,还真要谢谢胡大侠和司徒舵主了。胡大侠放心,咱们今个晚上就可把那三万两赏银送到府上去。”
那所谓的胡大侠并未答言,只是嗯了一声。司徒木笑道:“薛爷太客气了,大家各取所需么。胡大侠,董爷,薛爷,七月十五丐帮大会到时还望诸位鼎力想助啊!”
胡大侠这才看向司徒木,点了下头说:“这个自然!我辈岂是那种言而无信的小人么?”说完转身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小店。
那董、薛二人对望一眼,同说道:“司徒舵主,时候也不早了,咱兄弟先把这贼人送到牢里去,回头再到府上喝茶……”
司徒木忙道:“也是,二位这可是大事,我也就不耽误二位的时间……”冲二人拱拱手,目送二人挟着安又潘离去。
司徒木叹口气,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武林栈”,也慢慢走了出去。
屋里终于安静了。而老关这次也真的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知州大人升堂审案,头一件事便是从大牢里提出刚刚收监的安又潘来,以欺辱民女败坏风化的罪名当众勾了他的死刑,马上下进死牢并上报刑部,待刑部批复后便可处决,外面的百姓闻之无不欢欣鼓舞。到了中午,捕头董霸、薛超二人就接到了由知州大人签批的任命状,内中言到董薛二人身为中州捕头,数年来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且二人为人机警智勇双全,近来又颇建奇功表现出色,特擢升二人为巡城马步兵统领。当夜知州大人亲在州衙内摆宴为二人庆功,一夜欢笑。
三天后,岭南三英往京城投亲不着,潦倒而归,行至中州时老大偏又病倒,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三兄弟被困中州,无奈栖身于城东的破庙里。胡大侠听闻之后,亲自将三兄弟接到家中,又为老大延医问药,不数日竟然痊愈。三人归乡心切,胡大侠又奉送程仪千两,送至城外三十里方回,三人大为感动,一路上唏嘘不已。至此“中州胡”慷慨好义古道热诚的侠义之名已传边了大江南北,北漠南疆东海西域莫不知其名,甚至有谚云“古有齐孟尝,今有中州胡”。
七月十五日,丐帮大会。中州分舵老舵主积功升为帮中九袋长老,今天的大会便是在他主持下推选分舵新一任舵主,这虽是丐帮家事,但照例要邀请当地武林中的头面人物到场观礼,以示公正。这日人都到齐了,老舵主尚未开口说话,就听见胡大侠大声的对身边的一个老头子说:“净衣派的司徒木,我倒也听说过,此人老成持重又智勇双全,据我看来堪当大任啊。呵呵……”在场众人闻言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久之后又有新任巡城马步兵统领的董霸、薛超二位各带着几十人来到分舵,据二人讲是听闻老舵主荣升为丐帮长老特来祝贺,又知分舵将推选新舵主顺便捎来一句话,众人大奇齐问什么话,却听董霸说道:“昨晚咱们兄弟陪知州大人说话,大人说起贵帮司徒木明礼守法,秉公执正,有长者之风,又听说此人功夫也了得,称赞说这样的人足可委以重任。”那薛超接着道:“话不多,咱兄弟还有官命在身,就不多呆了,各位慢聊。”说完,二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接下来的分舵主推选就简单多了,司徒木众望所归无可争议的成为丐帮中州分舵舵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关又睁开了眼睛。外面骄阳似火,路上基本上没什么行人,除了满屋乱飞的苍蝇嗡嗡个不停外,唯一还叫着的就是那看不见踪影的树蝉了。几桌子的残羹冷炙还是没人收拾,本以为不会有客人的,没想到在墙角的桌子旁竟还坐着一个人,年纪不大却颇有风尘之色,但一袭白衫仍一尘不染,嘴角边带着淡淡的微笑慢慢的啜着杯中酒。
老关想来左右无事,便拿了一壶酒走到这年轻人身边坐下,说道:“上好的女儿红,我请你!”
年轻人挑挑眉毛问道:“为什么?”
老关说:“谢你来关心我的生意。”
年轻人说:“你不用客气,我只是走路走累了想找一个地方休息休息想一些事情,就走了进来,看到你正在‘忙’,就自己拿了一壶酒,呵呵,希望你别在意。”
老关说:“你却太客气了,我这间店是最不讲俗礼的,呵呵……对了,你刚才在想什么?”
年轻人轻轻的说:“想人……”
老关疑声说:”想人?”
年轻人说:“那年,那是个春天,我突然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了。我从一片树林里走出来,太阳已经很高了,我一下子就看见了她,她从远处的小屋里走来,走过我身边,夹杂着春天芳香味的微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我的眼睛,我闭上眼闻到空气中她的香味,那是幽幽的女儿香。她走向远处,我情不自禁跟在她后面到了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边,看她在河畔蹲下洗衣服,我跳进水里捉起鱼来,还真让我捉到一条,哎,那鱼可真肥。”
老关觉得有趣,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洗完衣服,走回去,我追上她把那条鱼送给了她,然后我就打算走了。”
“就这样?”
“她很大方,接过了鱼,还对我说如果我饿了可以去她家的。”
“你怎么说?”
“我对她笑笑,转过身走了。”
“真的走了?”
“真的,我随便找了一条路就走了。”
“你没再回去——没再见她?”
“没有——或许我又再见了她吧,但我一直提醒自己,我没有再见过她。我常常会想起她,但我应该没再见过她。我可能也找过她,她是那么的美丽——我到现在都还记着那幽幽的女儿香。不信,你闻?”
“我闻到了。”
“那好。我请你喝酒——上好的女儿红!”
“你用我请你的酒请我,这可真有趣!为什么请我?”
“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我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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