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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踪迹十年心

时间:2023/11/9 作者: 恋恋中国风 热度: 15982
文/绡 微

  十年踪迹十年心

  文/绡 微

  十年苦读,斋中枯坐,谁不是靠着云龙鱼水、海晏河清的美梦熬过如斯岁月。踏入长安之前,罗隐一直设想,若能遇上明主,必要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然而,他已在长安蹉跎了十二年,与他同科应试的举子早已青衫换朱袍、朱袍易紫衣,而他仍是一文不名的布衣书生。

  唐懿宗登基的第十三年,又开春闱,罗隐却再没了应试的念头。他打点行装,逆着熙攘而来的人流,踏上了返乡的路。

  夜色苍茫,弯月疏冷,漫天繁星伴着明明灭灭的渔火,夜幕掩盖了时光流逝的痕迹,景色一如昔日—十二年前,他初次入京应试,便是自钟陵弃舟登岸,一路打马到长安。水势轻缓,小舟在江中随波起伏,昏昏欲睡中,他渐渐忆起了当年。

  昔日筵席上,他曾遇到一位奇女子。时人多爱琵琶与扬琴,唯那姑娘抱了一把筑,击筑之音清冽悠扬,让人想起胡马萧萧、画角声声,依稀有易水送别之韵。

  那时罗隐年方而立,才名传遍天下,凭尖锐文风享誉诗坛。船行数日后,几个相熟的文人邀他赴宴,推杯换盏之间,他们评点起天下大势,可并未有治国良策,反而隐隐露出对富贵荣华的艳羡。

  他正摇头苦笑,击筑的姑娘收手换势,改奏一曲《黍离》。众人嫌这乐音不吉利,吵嚷着让她换个如意曲儿。那姑娘微仰着头,嗓音如筑音般清冷,“诸位是前去应试的才子,当知如今社稷之危,怎可沉湎于温柔曲里?”

  罗隐听她一番话,不禁叫好,冷眼看着满脸怒色的众人道:“如今藩镇割据,节度使拥兵自重,监军谄媚成风,朝廷束手无策。”众人神色渐变,他又道:“安史之乱殷鉴不远,诸位日后是要持笏立朝堂的人,怎能沉湎于小儿女情态,吐谄媚之语。”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一个白衣秀才,一个无名营伎,倒谈论起天下大势来,真是忧国忧民……”

  一片哄笑声中,罗隐愤愤离席,宴会不欢而散。击筑的姑娘在船尾寻到他,执意要为他唱一首祝曲:“……看金榜,听唱名,打马游街,宴上欢饮……”曲罢,她盈盈一拜,“妾身云英,是钟陵的营伎。罗秀才是胸怀救国之志的人,愿您名登榜首,为天下人谋一个盛世。”

  罗隐拱手相谢,“姑娘的才学见识,直如当年薛校书,日后绝不会寂寂无名于钟陵,罗某有幸,也待姑娘名传天下。”

  他们手中并无酒杯,却如两个谈梦的少年,在空中虚虚一击,定下诺言。

  眨眼间十二载时光如水流逝,那些话尚在耳边,他却已见遍了世间荒唐。

  君王昏庸,沉溺于佛道,一心迎佛骨,罗隐的几个知交师友因忠言直谏被贬官流放;咸通十年,旱涝交替,民不聊生,唐懿宗却不曾有半语垂怜;宦官专权,一言竟能定朝臣生死……他曾想做贤臣,却未能等来一位明君。

  罗隐也曾想过,他若生在盛唐,未必会如今日般落魄—盛唐气度容得下“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自然也能容得下“进乏梯媒退又难,强随豪贵殢长安”的罗隐。大唐的才子,谁没点疏狂傲气?

  可惜啊,眼下国事日颓,唐懿宗没有治国良策,也没有兴国雄心,看不透内忧外患的局势,也不顾念百姓疾苦,自然也容不得逆耳忠言。

  晚唐的诗歌,不复初唐的清新淡雅,也不如盛唐的气度恢宏,渐渐染了浓丽纤巧的六朝旧风。历来朝代愈到末年,诗文书画便愈发浓丽华艳,文人墨客较着劲儿描绘锦绣盛世,似乎要将现实里求不来的太平岁月在笔下得到补偿。在这样的风气下,诗风疏朗、言辞尖锐的罗隐,自然得不到考官的青眼。

  巍峨的大殿沉峻如山,华盖穹崇,金龙矫梁,其间朱衣紫袍来来去去,不知还有几人能以苍生为念?

  浮生如梦,罗隐如今再踏归程,没有华灯明月,没有怒马鲜衣,没有千金一掷,唯有一叶孤舟,缓行江中。泠泠水声中,有小舟移近,他听到有人低声与船家谈话,询问是否有人愿意听一支曲。

  絮絮语声中,他听到一点铮铮筑音,掀帘而出,对面小舟上果然是熟悉的身影。

  罗隐不曾想到,在十二年后的归途上,竟还能逢得故人。他更想不到,才艺双绝的云英没能成为名传天下的女校书,反而成了抱筑卖唱的落魄歌女。

  他缓缓拱手,“云英姑娘,别来无恙。”

  云英染了风霜的眉眼微微一扬,神色有些讶异,“罗秀才,你怎的还是布衣?”

  话语间不含半点讥讽,只是单纯疑惑—她见过他的锦绣文章,曾见他指点天下大势,怎会想到如此出彩的人物竟无功回乡。

  可他要怎样回答?生不逢时的话实在太寻常,朝野混乱、君王无道又太荒唐。他望着远远的长安,忘却所有诗书警句,吟出一首明白如话的诗来,“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几句无奈的自嘲,带着特有的尖锐,书写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余音—越过故事里的风月痕迹,遥望日渐遥远的长安,盛世一去不返,数千载朝代更替,中间历经了无数帝王,诗句间那点失落和悲哀却依旧动人心弦。

  风掠过高山平野,吹响船舱一角的风马,江心倒映新月。他们的两次相逢与相别俱是舟行水上,便如他们的一生,在时局中颠沛流离,空负满腔才思、一怀壮志,却无处施展。

  不久,黄巢兴兵,天下风波再起。乱世里人命如草芥,云英未能在史书中留下更多痕迹。罗隐归乡后依附于吴越王钱镠,再未有位列朝班的机会。锦口绣心、壮志满怀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月下江水伴着那诗篇,记下一点月白风清的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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