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向钱塘住,闻鹃忆蜀乡。不知今夕梦,到蜀到钱塘?
——宋·家铉翁《寄江南故人》
程千帆说:“唐诗主情,宋诗主意。”我想,那“意”也许是“小意”,较之盛唐气象,更多些谨慎温柔。尝过苦的人更习惯沉默,不爱高声喧哗,情思沉淀为暗夜细雨,一阵阵地独语自扰,扣人心扉。
家铉翁的这首诗作于宋亡之时,他因不降新朝而被羁留于燕京。他把心事写给故友,但没有愤慨地痛责元军的罪行,只是提及曾经居住的江南,追忆了家乡蜀地,就如真的在和老友寒暄叙旧,恳切而赤诚。
那时候的钱塘大概有着最温润的模样,潮来潮往间多少传说定格成诗,是文士心中不灭的情怀。而蜀地则像白宣上的滴滴泣血,潋滟在每个游子心头,浓得化不开,让人忘不了。
曾几何时,他也曾遥望钱塘惦念故乡。那时他才初至异地吧,外面的一切都那样新鲜,日子是被好奇与尝试串联起来的。这里有与家乡截然不同的山水,少了山高水险的峻烈之气,只剩下宁静烟雨,日夜环绕梦境。
那时他多么想念家乡,想念陡峭坎坷的小路,想念那片土地灼热的深情。杜鹃啼血,这个注定空惹相思的意象,成了他心中浪漫到极致的情思。走在钱塘畔的青石路上避雨,他想起眉州的亭台,想起如瀑的青山,有种与水乡景致截然不同的旷意。
后来,生活被时间一点点侵蚀渲染,江南逐渐有了他的气息,每一段青石路上都印刻过他的履痕,他知道了江南的花期怎样循环,知道一场雨后可以怀揣对哪些草木的盼望。很少再怀念蜀地,却不是遗忘。只是偶尔会困惑,故乡和他乡,究竟哪一处才更重要。
这个困惑,在他亡了国、失了家时,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自问:“不知今夕梦,到蜀到钱塘?”无论是蜀地还是钱塘,今夕此梦定是欢愉美妙的,可以让他暂忘身处敌营的孤寂苦楚。人生苦短,山高水长,念念不忘的人事屈指可数,他却没有精力去细细回忆。
对不可遗忘的事情,亦不必分出高下。故乡入回忆,或是他乡成故乡,又有什么区别呢?
它们是不同的,也是相同的。亲切感不是与生俱来的,付出与陪伴决定了情感占据的位置。而它们都陪伴过他的人生,一起走过的风和雨,不因是少年还是中年而有所区别。只要你真正懂得,只要你知道珍惜。
这两处地方都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记忆,让他魂牵梦萦。今夕梦,是旧梦,是往日时光的细数,是曾经苦涩与欢愉的承载,分隔于遥距千里的两处,又默契无言地合二为一。
将一切犹疑都抹去,就这样坦然想念、喜悦相见。当梦境再归旧土,何处情深无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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