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后为径入青崖
文/风飞扬
汴梁的清秋天高云淡,风轻人静,李清照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一抹嫣然笑意含在唇角,仿佛整个人生都无忧无伤,她恨不得把这一切都糅合在掌心里,雕刻成一块传家宝,再藏到紫檀木箱的最底层,永远珍藏。
她与赵明诚成亲半年了,今天正好是十五,赵明诚在太学告了假,说要带她去大相国寺逛逛。
每逢初一十五,大相国寺便敞开大门,万姓交易,琳琅珍玩无所不有,因为三教九流太多,父母从不许李清照去凑热闹,而夫君竟主动带她去,她兴奋得就跟小孩子盼到新年一样。
李清照换衣梳妆,对着棱花镜把新鲜的玫瑰插在发间,没等回身,赵明诚已在身后连声夸“夫人好看”,两人都笑了起来。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寻常日子,婉约情思,也能让玲珑心的妻子写出无穷妙意,得此才女为妻,赵明诚如何不愿与妻子共享自己的志趣爱好呢。
大相国寺的人群熙熙攘攘,赵明诚紧紧握着妻子的手,他轻车熟路地直奔那条集散古玩碑帖的街。
赵明诚是这里的熟客了,很多老板伙计都认识他,也清楚他的喜好。赵明诚叮咛李清照一定要跟紧他,而后注意力都放在了古物上。他不时与卖家交流几句,辨赏着上面的图案文字,也打听其来源。李清照不是太懂,但她在一旁听得认真。本是书堆里长大的锦绣之人,对古玩艺术有着天然的好感,何况这是赵明诚所爱呢。赵明诚用荷包里大半的银两换了一张拓片,她仍旧一声未吭,还是满目端宁。
赵明诚说,他幼时便迷恋金石之学,此生不渝。像欧阳修纂《集古录》那样,寻访前代金石、揽尽天下奇字,是他毕生之志。
他说得深情且郑重,不同于对爱人说誓言,更像是对天地的表白、同自己的约定。以此不虚此行。周围嘈杂纷乱,眼前人忠贞静定,李清照听得动容,仿佛高山流水无止无休,扣人心弦,只愿同鸣。
李清照才学横溢,落墨却只是词句间的飘逸,寻常日子还是要落地而行。但赵明诚让她感受了什么是“君子美无度”,他的眸光容纳了浩荡古风,冰心痴骨,光芒映射。李清照是奇女子,遇此良人,自是满心欢喜。
她愿与赵明诚并肩,以他的金石之爱刻录人生。从此,诗词成了闲趣,金石才是主业。两人是夫妻,更是知己。
虽然是官宦之家,但他们并不富贵,勤俭持家才能衣食无忧。古董大多价格不菲,即使他们紧衣缩食,有时也无力徒叹。有人拿来徐熙的《牡丹图》,要价二十万钱,赵明诚以人品作保带回家同李清照赏玩了两日,终因凑不齐钱而退还。
后来他们去青州居住,每得珍玩,都共同鉴赏整理,畅谈后意犹未尽。他们给书房起名归来堂,留下古往的印证,也平添闺阁情趣。
这时的李清照,不仅因为赵明诚而喜欢金石,她真切品味到金石的文化底蕴和艺术内涵,从此爱不释手。为了节省钱财,她“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一身清简,甘之如饴。她觉得这种“意会心谋,目往神授”远在世俗快乐之上。赵明诚外出任职,李清照独守家中,陪伴她的就是这些古籍珍玩,她耐心打理,视如至宝,这已成了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
可惜时局动荡,再甘守于一隅也不得安宁。靖康之乱后,赵明诚又逢母丧,匆匆南下,只留李清照独自安顿家中珍藏。她一个弱女子,面对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这些倾注心血的至宝,注定不再是自己的。几经挑选,她最终装了满满十五车古玩,留下来的遗珍尚有十余间屋之多。她锁好门窗,雇人渡船南下,去建康与丈夫会合。到了寒冬,听说金兵攻下了青州,她的家化为灰烬,什么都没剩下。
赵明诚痛心不已,李清照泪流满面,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种锥心蚀骨的痛是怎样蚕食着他们的精神和梦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多年的金石熏陶已让她傲骨挺拔、豪情动山河,性情里的刚烈,堪与金石同盟,永远不朽。
若非如此,也走不完以后的风雨旅程。又一次在乱世里分别,还是李清照独守家产,赵明诚临走时嘱咐,“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
于是这些珍藏的命,就成了李清照的命,赵明诚因病离世,李清照眼看着他们四处流散,无计可施,只能选了重中之重放在卧室里,生死同命罢了。
为了保护仅剩的金石器物,李清照嫁给了张汝舟,只求在乱世里有个依靠。谁知张汝舟娶李清照,为的就是把她的金石变成自己的财物。可这是李清照拼了性命留下来的,为它们吃苦受罪、劳心劳力,怎肯放手?一番毒打后,刚毅的李清照宁可按律坐牢,也要解除婚姻。
就算残年孤苦无依,她也要独自撑下去。国有国运,天有天命,她与金石想必也各有命数,她倾尽全力便是。她翻阅赵明诚写的《金石录》,如见故人,又忆前尘,遂提笔作后序。她与赵明诚的往事刻在金石里,只当久别重逢。
“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金石学是考古学的前身,始于宋朝。此后千年时光,人们点数着金石家的名字,而李清照陪着赵明诚,一笔柔肠千千结,婉约心事只等一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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