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载我迟迟归
文/顾素玄
“小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
写下这一句,风沙沙吹响了竹林,曹雪芹一时心动遂搁了笔,起身来到窗边。天上白云悠悠,林边清风徐徐,是很舒爽的天气。时隔数十年,他又想起了年少时耍弄风筝、琢磨器玩的闲散日子。
作为江宁曹家的公子,他见识过盛大排场,衣食住行的讲究不用刻意学习,耳濡目染足矣。日常接触的东西腻味了,他便不停找寻新的乐趣。他如此聪慧过人,但凡动了深究的心思,总能精通。就这样,不愁吃穿的少年公子开始凭借广泛的兴趣涉足旁的领域。
纸鸢一类的民间工艺,本不是像他这样的贵公子该接触的,可他对此颇有兴趣,平日拿来与人玩耍还不够,还要特地研究构造工艺,让人寻来相关图纸、书籍,好生钻研。
曹家家学源远流长,族人大多能诗善画,曹雪芹从小就被培养起书画鉴赏的修养。擅长丹青给予他美学灵感,对于纸鸢图案的设计,他甚至不输于专业的手艺匠人。就像孩童得了心爱的玩具,毕竟是野趣,曹雪芹对此并未太过重视,更未想过会以此谋生。他还有丰裕的好奇心,要去游览许多不曾到过的“领土”。
他在江南长大,园林景观就如他的私人乐土,是掺杂在他骨血中的美学精粹。眼前实景为他提供素材,聪明才智将园林知识化作透彻的领悟,经年累月,堆叠成心中的旖旎风光。他将这些技艺当作私人乐趣,如同偷藏一个小秘密,畅快地沉醉其中。
那时的生活是这般轻快,一笔一画、一思一悟只为闲情,在江南不藏心机的细雨中,每窗烟岚都仿佛深笼着永恒光阴。
逍遥度日,曹雪芹从未思考过家族的勾连牵扯,兴亡盛衰不过转瞬之事。这个世家贵族突遭抄检,好在君王念着祖辈情谊,在京城崇文门外为他们留下一间房,不至于颠沛流离。
十来岁的早慧少年,对繁华旧梦纵有万般不舍,也明白这就是现实,再无锦服华食可供他耗赏。人生长路漫漫,变故之后就一定要剥神泄气、困顿于此吗?幸而他还拥有丰裕的爱好、卓越的才华,就像拥有永不背叛的知己,他觉得生命还有一道光亮、一点色彩。
他离开江南,首次与族人返回京师,虽然风光不再,但仍有许多新奇可玩之处。他发现北方的纸鸢与南方大有不同,哪怕他已算得上半个工匠,可京师的纸鸢给他开辟了新的艺术路径,他恨不得把这条路上的风景酣畅纵览。闲来无事,他与好友游历京城,皇家园林与私人别墅再次唤醒他胸中的丘壑,在他心中形成了更为完满的园林艺术。
踏入新的境地,人生理应翻开新的一页。从前用以打发时间的闲情,如今倒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风筝、园林如是,书画、雕刻如是,烹调亦如是。他曾为老朋友做过一道“老蚌怀珠”,鱼身刀纹似蚌,上以南酒浇之,腹内藏有明珠,此间巧思颇有东坡风采。那个时候,他不再是个文人,而甘愿当一个厨子。吃食不再点缀他精致的日常,但已成为他倍加珍惜的生活细节。他为生活多添几笔彩墨,好抹去命运逼迫的无奈。
寒冬大雪,曹雪芹紧闭窗牖,拥炉读书。门忽被推开,好友于叔度手拄拐杖、步履蹒跚地走进屋来。于家举贷无门,已告炊几日,于叔度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来找他帮忙。可沦为穷书生的曹雪芹能有什么办法呢?忽然一个念头闪入他的脑海:不如将他学到的纸鸢技艺教给于叔度,扎糊纸鸢也许能卖得银钱,救于家之急。
送于叔度离开后,曹雪芹有些惴惴难安。他虽精通此道,但以前只将其当作爱好,不知是否有实用。这番忐忑,直到于叔度除夕来访而得以终止—于叔度带来了新鲜蔬果以及纸鸢可换重酬的好消息。
整个新年,曹雪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思索良久,决定把自己掌握的多门技艺写成一本《废艺斋集稿》,为像于叔度这般的贫寒百姓提供求生之道。
金石、织染、烹调、园林设计……这些技艺褪却了彼时的肆意与纵情,以慈悲的姿态融入他如今的生活,为那些身处困顿却执着求生的人免去隐忧。
直到这一刻,曹雪芹才真正可以和繁华过往作别了。常人难及的才情在烈火烹油时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消遣,而走到生命的崎岖之路时,他将其变作助人的善行。执笔撰文,是他从工艺家到文学家的过渡,也是他从曹家公子到曹雪芹的过渡。
窗外的风还在吹着,他又抬头望了望晴空,记忆里江南早春的纸鸢已然淡去。他重新翻开《石头记》的书稿,审视前七十回中纸鸢齐飞的场景,终于可以心无介怀地写下:“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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