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肌里,许她疼痛又甜蜜
文/孟蕉鹿
说来有些戏谑,她这一生只做过一件事—演戏,偏偏在演得最好的一折失了准头,就此香消玉殒。
漫长的迁移途中,她注意到了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他的笑容和英气在暴烈的阳光下依然耀眼,“邝裕民!”她听见有人这样喊他,她把这个名字记下,连同一见钟情的悸动藏在少女心的深处。
在香港,他们再度相遇。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办话剧社的邀请。她生得美丽,又苦练台词,不出意外地成了草台班的当家花旦。众多剧目中,有一场爱国剧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见他为此欢喜,自己也高兴不已。演出散场后,他们分别坐在巴士的前后排,相顾无言,脸上却都带着赧然的笑意。她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任雨水浸润她温润饱满的脸庞,那时的她如出水芙蓉般清澈灵动。
社团里的戏可以排练、重演,再搬上舞台,她早已得心应手,却没想过有一天要在生活里演戏,一演便是好几个月。
她有犹疑,但没有拒绝,她把手放在同学们累叠的拳头上,眼神坚定,只不过因为这是邝裕民的主意。
这次她扮演一位麦太太,家里做进出口生意,为了结交官场上的人,要带从上海来的易先生、易太太领略香港的风土人情。
她表面上做导游,暗地里却是个刺客,因为这位易先生是臭名昭著的汉奸。
她演得投入,几乎没有破绽。穿洋衣,烫卷发,化浓妆,她天生丽质,雕琢后更显风华。一身电蓝水渍纹缎旗袍勾勒出她的玲珑曲线;玫红色的指甲油映着她白玉无瑕的十指青葱;云鬓蓬松束起,才发觉她的六角脸是那样精致;工笔勾勒眉梢,才发觉她的眼神也会撩人;两片薄唇涂得娇红欲滴,笑容也变得妩媚动人。交谈时的开朗与奉承,打麻将时半真半假的抱怨与娇嗔,她信手拈来;香港哪里有地道的上海菜,哪里有熟络的裁缝店,她如数家珍。她投入到忘记原本的人生,牺牲自己的一切,几乎只身将迷局行云流水般铺陈开来,为的就是引易先生入局。
可惜快要得手时猎物却又逃回了上海,升官发财,好不风光,而她连最后饯行的机会都没抓到。可她的诱饵已经埋下了,再也收不回来。这场戏虽未败露,她却在表演中输掉了人生。
张树仁提出结构加固设计必须考虑分阶段受力影响。黄海东、向中富、刘剑锋等[7]从平截面假定出发,基于组合截面内力分配提出了拱桥增大截面加固技术的内力计算方法,进一步强调了增大截面加固设计分阶段受力的特性。
她逃回上海,父亲断了她的财源,她只能与舅妈同住。她不愿在生活中演戏,选择继续读书,一读便是三年,只有在忙乱纷杂的课程中,她才能逃避兵荒马乱的真实。
但好戏才刚刚登场,她的剧情还在继续。那个埋于心底的少年找到了她,不同的是,这次他是以情报员的身份。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还是不问缘由地跟着他走,不假思索地答应他的要求。旧壶装新酒,她重拾麦太太的角色,还是要刺杀易先生,还是她一人布局,请君入瓮。
三年了,她更成熟也更有风情,她仍穿着那身蓝色的旗袍,只是这一次,她再没放过猎物。
她取得了易先生的信任,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她越靠近他,就越了解他的可怕和阴暗、怯懦与自私。他杀人如麻,故而贪生怕死,身居要职却依然如履薄冰。她抓住了他的命门,在日租界为他唱了一支《天涯歌女》。曲艺生疏,心意却动人,她要给他乱世浮沉中相依相守的安慰,无关身份,却能心心相印。她看见他无法控制的泪水时,知道自己就要成功了。
她要做那三尺冰冻下的火山,等待着喷薄而出,将他毁灭,让自己重生。
期待的日子终于来临,但入戏太深,她不知自己已不能回头。
易公馆,吊灯下,麻将桌,四双纤纤玉手拨弄着翠色雀牌。她的手虽没有钻石戒指点缀,却比旁人的手要纤细白嫩得多。时髦的卷发,饱满的六角脸,一对含情凤目,一张纤薄丹唇,一身蓝色暗花旗袍,领口处半透明的花纹若隐若现,莲藕般的玉臂偶尔支在一旁,偶尔扶在桌前,总让人挪不开视线。
她的美今日尤甚,是刻意为之,因为她今天要赴一个约,易先生要为她买一只钻戒。
牌桌上官太太们的戒指总是刺眼,她不嫌自己手上的翡翠色暗,却担心上不了台面,惹旁人笑话,更惹人生疑,疑她生意做得不好,连像样的钻戒都没得戴,更疑她不是来做生意的。
她本就不是生意人,她的“生意”全在这易公馆。今天,戒指若买成了,她的“生意”也就做成了。
她找了理由半途开溜,披上大衣,戴上礼帽,夹着手包,匆匆赶到咖啡馆,抹香水拖延时间,拨电话发出信号,一切打点妥当,再赶赴约好的地方。
易先生扶她上楼,珠宝店的灯光下,一枚粉钻被小心翼翼地托出,呈现在她眼前。她惊异于这枚戒指的贵重与华美,一转头,易先生眼中的柔情蜜意让她乱了方寸。她盯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它是那样璀璨耀眼,根本不像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戒指,佳芝,在上海话里是同一个发音。她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假戏真做,她本是麦太太,这一个月来使出浑身解数拉近与易先生的关系。现在成功了,他坐在她身旁,而这座珠宝店的周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枪声一响,他插翅难逃。可就在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什么麦太太,三年前在香港,如今在上海,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身边这个人的命。
她爱邝裕民,却在他面前演起深明大义的戏码,掩饰真心;她要杀易先生,却在他面前玩着露水红颜的招数,包藏祸心。只是心不由己,在这场生死局里,她在这一瞬看透了自己的心。
于是她忘了台词,忘了伪装,忘了本该上演的剧情,只是从爱人眼里再次确认他对自己的心意,然后叮嘱他:快走!他读懂了,毫不犹豫地逃离。道路封锁,全城戒严,此刻的她才是瓮中之鳖。
被枪决前的几分钟,她脑海中浮现的是在香港排练话剧的那天。她着一身阴丹士林,独自站在舞台上,背对灯光,出神地望着台上的花木道具。
“王佳芝,上来啊!”她一转身,看见同学们在观众席上呼唤她,要和她商量刺杀易先生的计划。
这一声“王佳芝”,她便把舞台上的戏带进了现实。
这一声“王佳芝”,她再也没能从现实的戏里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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