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如初人如故
文/苏小锄 图/初 心
年方二八,顾横波便名动江南。
上天给了她流落风尘的不幸身世,也赋予她美貌和灵气。江南的文墨与山水,熏陶出了一个风月佳人。她爱六朝古都的繁华山水,这里既有虎踞龙盘的气势,亦有风物秀美的韵致。她的词句清逸娟秀、色彩明快,如同三月春风。在她的画作里,江南的山水花鸟皆染上了一丝灵秀之气。兰花是她的最爱,小小扇面上点几朵清芬,如绘花之人一般娴雅。
她以“横波”为号,颇显英气;以“眉楼”为宅,名动金陵。日日车马盈门,多少豪门公子一掷千金,只为一睹佳人芳容。正当青春年少,她在数不尽的筵席上顾盼生波、巧笑嫣然。她享受着众人的爱慕与赞叹,享受着轮转的夜宴和笙歌,有些迷醉,迷醉于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欢乐。
直到一个夜里,曲终人散时她洗净铅华,发现镜中的自己竟是那样疲惫。四下寂然,曼妙笙歌何在?纸醉金迷何在?她想起过往那些风月女子,韶华不再时,往日喧嚣皆成寂寥,凄风苦雨的晚景怎是“美人迟暮”所能道尽。花无百日红,再过数年,镜中人将零落何处?“妆台独坐伤离情,愁容夜夜羞银灯”,她忽然厌倦了这种逢场作戏的生活,又惧怕雨打浮萍的命运。
说起来,她是有过意中人的。三年来,那富家公子与她郎情妾意,但因惧怕世俗的眼光,没有勇气迎娶她。每当她提及婚事,那人都顾左右而言他,从来不敢承诺未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心也渐渐冷了。她越来越频繁地推却邀约,宁愿独自出游。面对青松冷梅、闲云高天,过往的欢爱在眼前闪过,原来那只是清梦一场,终究不能为她带来安宁。
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龚鼎孳。
初次见面时,龚鼎孳刚刚高中进士,正春风得意。赴京上任途中,他路过南京,听闻秦淮河畔烟花繁盛,也想见识一番眉楼主人的风姿。一见之下,笑靥盈盈的顾横波眼含秋水、面若桃花,龚鼎孳顿时惊为天人。他当即画下一幅《佳人倚栏图》,并题诗以表爱意。
蕙质兰心的顾横波自然明白其中真意,然而风月场上多的是露水情缘,她并未放在心上。接下来一个月,龚鼎孳每日请她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她发现两人竟如此投缘。离开之前,龚鼎孳邀她同赴京师,顾横波没有答允。她从发间取下一枝金钗,和他定下了南京再会之约。
遇见龚鼎孳之后,顾横波渐渐从低落的心绪中解脱出来。这年中秋,秦淮河畔的佳丽相聚眉楼,大家以赏菊为题各自作诗。顾横波在诗中写道:“长夜傲霜悬槛畔,恍疑沉醉倚三郎。”写着杨贵妃和唐明皇的爱情,她不禁挂念起远在京师的那个人—杨贵妃有痴情的唐明皇陪伴,而龚鼎孳会是她的归宿吗?
时光荏苒,转眼间两年过去了,龚鼎孳在京师和南京几番往还,终于下定决心到眉楼求亲。顾横波不再怀疑龚鼎孳的真心,与他正式成婚。
新婚燕尔,龚鼎孳先行返京,关闭眉楼之后,顾横波也在这年秋天北上。此时的天下已是风雨如晦,中州大地战火蔓延,一路上危机四伏,许多人劝她为保自身暂时留在南京。但顾横波执意只身艰难跋涉,三度北上都因路途受阻而不得不返回,待她到达京师已是一年之后。两人相聚不久,龚鼎孳又因得罪权贵被弹劾下狱。顾横波不离不弃,每日探望。出狱之后,龚鼎孳写下誓言:“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两人从此生死相依。
经历过磨难的感情,比之以往更添一分厚重。龚鼎孳罢官闲居,两人正好落得清静,游遍了京城名胜,诗文唱和,情意日密,过起了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苦苦支撑的大明王朝终于倾颓。危急关头,顾横波亦曾劝说龚鼎孳以死明志,然而龚鼎孳却难以割舍与她的感情,最终做了贰臣。顾横波没有强求,继续陪在他身边。龚鼎孳做了清廷的礼部尚书,一时惹得骂名四起,顾横波也被指责为红颜祸水。
顾横波对此坦然处之,因为她了解自己的丈夫。龚鼎孳虽然未能做节烈之士,但绝非蝇营狗苟之辈。他利用手中职权多次上书皇帝,在江南的文字狱中保全了许多人。那些来京求取功名的落魄书生,只要有真才实学,龚鼎孳都解囊相助。顾横波全力支持丈夫的行为,甚至协助他藏匿被清廷追捕的抗清志士。
乱世中的抉择如此复杂,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挺身一死固然可敬,而忍辱负重有时更考验心性。顾横波不是那种刚而易折的人,在乱世中,她同丈夫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道路,背负着贰臣、祸水的恶名,用扶危济困的行动证明了心中的道义。
生命最后几年里,顾横波几次回到南京和昔日的姐妹相聚。时过境迁,前尘旧梦都已淡了,唯有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南京繁华依旧,才子佳人们依然在秦淮河畔情缘牵绊。此时的她已是一个过客,经过当年的歌台舞榭,耳边似又响起了阵阵弦歌,她唯有报以沉默和微笑。
四十五岁时,顾横波在京师去世。龚鼎孳为她建妙香阁,日日焚香纪念。
她有圆融豁达的智慧,更有直面艰险的勇气,终于得偿所愿,与意中人善始善终。即便身后有所非议,依着顾横波的性子,也不过付之一笑而已。毕竟在她心里,一切都是圆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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