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片心笺素
文/绥 曳
恋笔寄
小巧的墨色砚台,素朴里晕开一抹浅淡胭脂红,古旧温润之气氤氲开来。苏州匠人的精心雕琢让山石褪去棱角,变得细腻有情。当脂砚斋以砚自名细评《红楼梦》时,一桩与脂砚有关的前朝风月已如飞絮落英,尽逐流水。它昔日的主人,那黛眉云鬟的江南美人,早已将铅华洗却,静默在凡尘烟火里,无人相问。
光阴漫溯,彼年的金陵,南曲靡丽,红袖竞招。吴侬软语的舞榭歌台上,轻纱垂幔款款涌动,佳人罗裙曳地莲步轻摇,悠然转身之际留下绵长暗香。官中十六楼的绮丽笙歌比春莺乍啭更显多情,可这满楼粉黛却抵不上一个薛素素的艳名。此时的她正值最好的年纪,不仅有芙蓉秋水之颜,更兼惊艳众人之才。
温婉是苏州城的底色,出身于此的薛素素和许多吴地女子一样,在青梅烟雨中浸润出娴雅清淡的气质,却又兼得几分翩然侠情。似乎什么也难不倒她,从弹琴调筝到轻骑远射,从松下对弈到亭台吹箫,无一不精,无怪乎词人朱彝尊赠其“十能”雅誉。
她笔下的兰花,墨痕轻扫,似含天然意蕴;画里的竹节,苍然修立,如有君子品格。纸幅上恰到好处的淡薄颜色,是精妙的画技,亦是剔透澄澈的玲珑心。她写黄庭小楷,作清丽诗歌,与文才相关的一切都有种宁静致远的韵味。唯有纤指拈线的低眉之际,才显露出凡俗的可亲,就像她绣成的花里观音,庄严却不失温柔。
在花酒之间迎来送往,世故喧嚣,却容许她闲赋风雅、恣意走马。可惜这并非她的自由,她的才能不过是经营风花雪月的筹码。才貌双绝的薛素素,成为文人墨客眼中的芰荷,愈是风姿清越,愈会引人攀折。
才子思慕红颜总是姿态婉转,比起一掷千金的贵胄公子更显风流别致。那时董其昌还未入仕,不过是寓居嘉兴的一介塾师,为博薛素素的欢心,他以小楷抄录《心经》相赠。彼时她是否欢喜已然不知,此后董其昌声名鹊起,萍水之缘自是不提,那卷抄本的声价水涨船高,记忆却逐渐蒙尘。
此事听来不免香冶,身染风尘的名妓与清净超然的经文似乎相去甚远,可命途辗转从来非人所愿。当王稺登偶然瞥见一方小巧墨砚,这个名满吴会的诗人蓦然忆起薛素素的身影。它有苏州工匠打磨出的细致纹理,又扫上一抹胭脂痕迹,像极了那个兰质蕙心的女子,眼中带着几许自负侠名的流光。脂砚赠佳人,红袖更添香,其上铭刻的诗句,还嵌进了她的小字润娘,“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
她沉静的书画如温厚古玉,而挟弹驰马的英姿则别有娇媚豪情,恰如一点胭脂红。薛素素束起衣裙纵马而行,手中弓丸百不失一,雪肤花貌,侠骨柔情,回眸一笑洒下风韵万种。她先后发两弹,能以后者于空中击碎前者,亦曾将弹丸置于婢女额上,弹碎而婢不知。江湖少年莫不称赞折服,激昂满怀地唤她一声“薛五”。那真是一段意气风发的往事,五陵年少争缠头,走马燕中,观者如堵。
这动静皆宜的倾城美人不只名噪江南,画像甚至流传至蜀地山中。彭宣府因爱慕画中女子,受吴人冯生的蒙骗,耗费金银无数仍未能与薛素素一见,冯生终因触怒宣尉被羁留十余载。后人将此视作笑谈,笑谈之余又给薛素素这个名号添了一笔艳色。《众香词》中提及这桩轶事,不免感慨:“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世所希有也。”
竞相追逐者络绎不绝,但多少爱慕仅是昙花一现,多少倾心只是露水情缘。青春岁月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漂若浮萍。那时薛素素以为沈德符便是她的良人,是她此生的归宿。这个通音律、广才学的世家子弟让她甘愿背弃前约,只为与之携手白头。合欢之夕,引诸位名士相送,无数多情公子扼腕长叹。她只想把日子过得简静从容,嫁给沈德符正可为她洗去艳名。
沈德符能披荆斩棘抱得美人归,想必待她亦曾是真心。他对王稺登可谓下笔毫不留情,在《敝帚斋余谈》里批驳其流连花间的作风,阴私之事亦有揭露;又在《万历野获编》中记录其滥造赝品以谋钱财之事,语调不乏嘲讽。事实如何尚且不论,时人对王稺登的评语多是褒奖,沈德符的言辞倒令人想起薛素素与其的过往情谊,怒发冲冠为红颜,纸墨间的这点愤慨亦是可爱。
她谱琴绘画,他知音会意,原是岁月静好,却终究劳燕分飞。当年无限繁盛的光景,在时光的流淌里慢慢模糊,调弄胭脂的绝代红颜亦有春光渐老的一日。随着铅华一同洗尽的,还有内心的憧憬。
诗是心境的延伸,薛素素字里行间亦曾描摹出她的自在与清傲。美人花下独酌,身旁修竹林立,闲看鸥鸟悠然,或是在古寺深山之中独伫石桥,观日暮流云、江川飞鹤。她的遣词造句没有花前月下的相思缠绵,却有淡泊明净的心性。诗里隐含的女儿情态终在流年里湮没不见,她纯净无垢的精神世界从未得到成全。
薛素素后来的命途,在《列朝诗集小传》中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中年长斋礼佛,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为房老以死。”兜兜转转,一切仿佛有了契合,董其昌曾赠她的那卷《心经》,如同冥冥中的指引。繁华谢尽,唯有青灯古佛成为她的精神寄托。宣纸铺陈,她是虔诚的信徒,一笔一画白描观音大士的端然肃穆。
至于归宿,她已然错失。一生浮光掠影、漂泊逢迎,无论身处何地,都已不再重要。自古情深累美人,她不是为痴情所累,而是为薄情所负。色衰爱弛的道理,前人早已参透。薛素素才华横溢至此,于寻常男子看来,却不过为如画眉目添一分雅韵,为花间艳事添几许意趣。可喜可乐者皆是旁人,而她的欢喜却无处安放。
恨不生为男儿身,否则纵然世事飘零辗转,亦能得到爱重。哪怕终将迟暮,亦是真名士自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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