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满了南山
文/倾蓝紫 图/玄 晚
桂花都开好了,裴秀才,你什么时候进南山陪我看花?
芙蓉都开好了,裴秀才,你什么时候入辋川陪我看花?
在南山等了许久,裴秀才没有来,他只好自己去了,写下一个人的南山:“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在辋川等了许久,裴秀才没有来,他只好自己去了,写下一个人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王维一个人的辋川、一个人的南山,没有好友裴迪相伴的日子,他看见山水寂静的美。而当裴迪来与他做伴时,他将一人独飨的美供两人饕餮。
他们不在一起时,王维写信给裴迪。他说,因为你要温书考试,我不能叨扰,遂一人游了辋川。等到春天,草木都长起来了,你能过来跟我一起玩吗?写完信,王维就交给山里的药农,让他帮忙送到城里去……
春天的时候,王维又写了新诗给裴迪。写好后,他托腮看着夕阳往树里、花里、湖里洒满了金屑,而天空澹泊高远。他突然觉得此刻岁月如此静好,不再想人生荣华,只想得静好二字,更希望能与好友共飨这静好世界。
王维常说要独向白云归,却又打扫花径,等着那人来,但等了许久也等不到。他又写诗说,我眼前的江湖如此美好,没有你,我却不能尽一声欸乃;我眼前的山河如许清寂,没有你,我却静不下心来奏一曲归去来辞;我的空山,我的辛夷坞,我的木兰柴,我的胜景,我的寂寞,我的清丽时代,我只想与你涉过似水流年,共撷诗的芙蓉。
后来裴迪果然去了辋川,那时已是秋天。到达辋口时忽然下起了雨,裴迪擎一把伞行走在烟雨茫茫里,回想他们的相识。
那年,裴迪带着哥哥裴回的临终嘱托,冒雨来到终南山,求王维为哥哥写墓志铭。当这个白衣少年站在面前时,好似有明月出岫,惊动了桂花树下的山鸟,王维赞叹他为“天机清妙者”。
随后,王维随裴迪返回长安,到新昌坊祭奠故友裴回。然后两人去访吕逸人,不遇,王维写诗感慨,裴迪也写。他们从对方的诗中惊觉彼此竟有共同的向往,向往那红尘不到的辋川,就像两个武陵人在寻桃花源的途中相遇。自此,他们成为知己。
进了辋川,裴迪坐上迎接自己的小船,而临湖亭上,王维已经摆好了美酒。裴迪上了岸,饮尽清觞,便卷衣、砚墨,写下追忆往遇、期待今逢的诗篇。
看到落墨而出的诗,王维笑了,也拈一纸,落笔成诗。诗人与诗人久别重逢,见面不语,先赠诗一首,都不想说红尘事,唯将一片深情赋予诗意的南山。
裴迪在辋川别业小住了几日,他们在山谷中行过了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并为所行的地方一一留诗,这些唱和之作被王维编成了日后文人向往的桃花源——《辋川集》。
临湖亭上,王维在芙蓉杯里寻到了知己相伴的欢喜,而裴迪则在孤月影里看到了王维独居的寂静。在鹿柴的空山中,在不见人影的空寂里,王维听到了裴迪呼唤自己的声音。此时正见夕阳照在寂寞的青苔上,润湿的青苔在知己的热烈呼唤里顿时化作浮尘——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因你的到来,鹿柴不空,青苔的孤身上也有一裳温暖的尘念。
短暂相聚后,裴迪终要离开辋川,他乘着小舟,在欹湖上回望,只见青山卷白云,而身后的王维好似仙人,在云里梦里。
裴迪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次踏入辋川。这次他也在王维的辋川别业附近安家,王维来做客,在裴迪家的楼台上远望,只见云海茫茫,于是写下:“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间。好客多乘月,应门莫上关。”
不到此林中,不见此檐下,王维多希望裴迪家的柴门永远为自己敞开,多想能与他一起看尽西岭千秋雪。但裴迪只是门泊东吴的万里船,短暂栖息在宁静的辋川,以后还想去往热闹的江湖。所以当王维唱《五柳歌》时,裴迪唱的是《青雀歌》,一直不灭功名心的裴迪又离开了辋川。他不像已登临人生高峰的王维,他的科举之路屡试屡败。当初一起在鹿柴时,他没有真正领会王维的境界,而当他能领会时,辋川已是空山不见人。所以,他才会对王维的妻弟崔九说:“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后来,安史之乱爆发,九重城阙烟尘起。城塌了,王维来不及逃出,身陷囹圄,他服药装哑,被叛军带往洛阳拘禁在菩提寺里。叛军强授他“给事中”的官职,负责“驳正政令违失”,相当于行政稽查官。
此时依旧是一介白衣的裴迪赶到洛阳,在萧条破败的拘室里看见了王维。余晖照进来,千言万语都化为久违的微笑。他们聊起外面的局势,想到破败的大唐山河,王维泣不成声。
狱卒催促裴迪离开时,裴迪问王维是否有话需要他带出去,王维流着泪想了想,便低诵了一首哀吊家国的诗。裴迪站起来要走,余晖从窗棂照进来,王维恍然想起以前的时光,又拉住裴迪悄悄念一首诗,这诗是送给裴迪的,“安提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鲜衣怒马的日子我已忘了,明月轻舟的过往我还记得,如果以后你我各自平安,那我们再携手赴辋川!这些诗被裴迪带到王维的弟弟王缙那里,又被传到皇帝手上。等唐军收复洛阳,唐肃宗回到长安,王维等罪臣也被押回长安,囚于宣阳里杨国忠的旧宅,等候发落。
天子重上朝堂,开始嘉奖和问罪。李白被问罪了,因为他在讨伐安禄山的队伍中跟错了人;杜甫也被问罪了,因为他为一位打了败仗的官员辩护;而王维是在安禄山手下任“伪职”的官员,成了大唐的叛臣孽子,理当判重罪。但裴迪为他传出来的诗,让皇帝明了他的一片忠心。那时留守太原立了大功的王缙也站出来,愿意削减自己的官职以赎兄罪,于是王维被特赦了。此时的他已对仕途意兴阑珊,想要彻底归隐,但因为他的声望,朝廷一再挽留,给予他很高的官职。他一心想要行至水穷处,身阶却直上青云;想要坐看云起,自己却成了青云。
当王维被困于朝堂时,一直未入仕的裴迪则跟随王缙南下蜀地,在那里认识了杜甫,杜甫为他写了清寂的诗:“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
此后,裴迪就真如鸟影度寒塘,了无痕迹。一场珠零玉落后,他和王维携手而做的辋川梦被风吹散,他们的字字珠玑抛作满地狼藉。时间如落花流水,他们各自行了各自的路,从此失散在红尘陌上,都成了不能再入桃源的武陵人。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再没有收到彼此的消息。直到一年冬天,裴迪正在家里温书,有清脆的敲门声传来,他按捺不住好奇向窗外张望,又听门口一阵喁喁的说话声,随后书童便拿来一封信,说是蓝田辋川的药农送来的。
裴迪展开信,欢喜读罢,当下赋诗。他说,晚冬的辋川没有春山却有你优美的文字,让我听到了辋川溪水的流淌,闻到了蓝田枯草的气息,终南山回荡着僧院的钟声,村落里谁家的小犬在吠月,又是谁家的姑娘在舂夜?你独坐的时候,我多愿是你身旁静默的僮仆,与你一起思及携手赋诗的往昔……
裴迪看着窗外的柳树,冬天就要过去了,相见的日子还会远吗?此去经年,漂泊已久的他蓦然回看,那人还在南山的云深之处,长啸万里,呼唤自己去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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