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光阴一树裁
文/ 一水间 图/ 将 离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吾妻,甚思。
那日许久不见的故友突然拜访,侍女小萍来报时,我正提笔写字。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庭外的芭蕉上,回应着谁的轻声细语。不知小池塘里开了几朵芙蕖,又凋谢了几瓣落红。
每逢雨天,总惹人愁。
我与子安初见时,杏花春雨细如丝。
我与子安成婚时,骤雨初歇,清荷点点。
子安辞世时,大雨如注,满地的纸钱都在叹息生痛。
“有光,我带了壶梨花酿,想着今日下雨,生怕你会出门,只好赌一赌运气了,没想到我这把运气还不错。”慎中知我习性,他也是洒脱随性之人,是我的磊落之交。
这壶梨花酿虽不是名酒,但味道甘洌清爽之余,还多了一丝梨花香,恰似小儿女柳下回眸时的沁人心脾。席间,小萍端来一盘洗好的荸荠,供我和慎中饮酒换口。
小萍在旁边剥荸荠,慎中看了她半晌,忽然问我:“前年随侍在旁的丫头,好像长得不是这番模样?”
他说的是寒花,随我妻子陪嫁过来的,那个笑起来嘴角会有浅浅梨涡的丫头。我淡淡地告诉他,寒花在去年年末已离世。见我陷入沉默,他以为我是睹物思人,便开口宽慰我道:“没想到那丫头走得那么快,我还依稀记得每次来找你喝酒时,她总是不开心地噘着嘴,生怕我把你灌醉似的。倒是夫人大气清透,只管将家中好酒美食尽数送上,好让我俩酣畅淋漓。”
慎中知我难过,却不知我所思之人是谁。
我想起很多年前,那时我还没有一官半职,甚至考了八次都未及第。每每回家,子安的一杯热茶或是清酒,总能慰藉我心中的不平。子安的父亲是光禄寺典簿,伯父是当世名儒庄渠先生。她嫁给我时,我家道中落、一贫如洗,她却毫无怨言,甘守清贫的生活,凡事都亲自操劳。为了顾及我的颜面,日子再难过,她都没有回家诉苦。她与家中姐妹话谈,时常谈起的,不是生活的困窘,而是我读书的“阁子”项脊轩。倒是我时常借酒浇愁,还需她在一旁温语安慰。红袖添香夜读书,也不过如是。
世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在我看来却不尽然。我爱的,是能通我心意、懂我文字、知我抱负的妻子,而子安,便是我的子期,我的梁光。
酒后,慎中提着空酒壶离开,小萍给他一把伞,他也不要,只挥挥手,便消失在细细的雨幕中。
小萍知趣地将我之前写到一半的纸张又重新铺上。只是续上的笔墨,再不复之前心意。
“外面虽然下着雨,但奴婢寻思着,从前下雨天老爷和夫人是喜欢出去散步的。大家都说老爷是从魏晋中来的风雅人士。”
我心中苦笑,婢女中除却寒花,小萍也算是颇解我心意的,今日看来,还不算通透。她只晓得往日我喜欢风雅,雨天偕夫人同游,不失为一段佳话。却不知道子安逝后,我故地重游只会更添愁意。
凉风若解意,何不邀我入梦去。
恍惚中,时光在倒流,有人撑着一把六十四骨的纸伞,从杨柳青青的江边向我缓缓走来。那是身穿碧色长裙的子安。
江南下着绵绵小雨,落在匆匆行人的各色纸伞上,落在古朴苍翠的青石板上,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小书生,你也是来吃馄饨的吗?”
子安口中的小书生,正是十一二岁时的我,不知因何事而眼角通红,似是才哭过的模样。我瞧了那少年红红的掌心,仔细回想了一番,是了,定是彼时的我在学堂里出了些差错,被先生惩罚了,无颜回去见祖母,只好独自徘徊在街上,一时竟走到了一家馄饨店前。
我抬头看了下,店家的招牌上方方正正地写着“如茵馄饨”四字,因为年代久远,更兼风吹雨打,上面的红漆都掉了色。这家馄饨味道应该不错,小小的店面里坐满了食客。
“小书生,我请你吃馄饨可好?”
馄饨端上桌时,的确让我惊艳了一把。是的,为馄饨惊艳,也为主人精巧的心思惊讶。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馄饨,宛若一朵朵小小的玫瑰,漂浮在奶白色的镀边骨瓷碗里,配上星星点点的葱花香菜,美得如同一幅小画,让人不忍张口。用小印花勺舀汤入口,味道也是出奇的鲜美,汤汁缠绕在唇齿之间,味道久久不散。
“小书生,滋味如何?”
梦境中那个小小的我只顾点头,大口吃着美味的馄饨,隐约间吐出含糊不清的“好吃”二字。
“小书生,你知道这家馄饨店名的由来吗?”
如茵,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女子的闺名。我停住筷子,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
“店老板亡妻的闺名,便唤作如茵。”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便专心地喝光碗中的汤。
而后,梦醒。
子安,你知道吗?时间虽然残忍,但对于长情的人来说,它只会让感情像陈年酒酿,历久弥香。
“小萍,我出去一趟,不需人跟着。”
凉雨满庭,却再无一人着碧色长裙,撑着伞与我遥遥相望。独留一株枇杷树,摇曳满地相思。
子安,你看,那树已亭亭如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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