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壶酒,足以慰归人
文/ 彤管有炜 图/ 四 韵
盼了许久的初雪终于下起来了,天地白茫茫一片。城里人纷纷穿上棉衣,戴上毛茸茸的手套和帽子,若无急事,都想缩个团待在家中,半步都不出去。“七老会”的六个老家伙却一点儿也闲不住,递了口信想把白居易邀出来开场赏雪大会,观景赋诗也是人生乐事啊。
白居易已年过古稀,他找了借口推脱,独自坐在家中,望着屋檐上层层叠叠的积雪把一切污浊都掩盖起来,还人们一个干干净净的冬天。仔细想想,好久没见那个和自己一同赏雪,品酒的刘十九了。
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只有昏暗的天和低沉的云,抬起头看,仿佛整个世界都拥挤而来,令人昏昏欲睡,不愿去想其他事情。就这样坐在屋里看风云变化、朝暮不一,听风在这狭小的冬天里呜咽,令他无端感到烦闷。
那时的白居易正值盛年,却已经少了年少时直言忠谏的勇气,越发偏爱独善其身之道。被贬江州时,他那身青衫虽然早已铺落风尘,但心灰不死,如春草丛生,何不走出一隅,看这江山中大好的风光呢?就这样,白居易过了一段闲散的日子。游乐中,同在江州停留的刘十九,是他意外的收获。
刘十九,刘十九,白居易默念着这个名字,刚刚被寒风吹冷的心慢慢融化开来,好似有小小的花儿想要露出头角。他站起身,看着窗外的夜色慢慢笼罩下来,微蓝的光亮在漆黑的窗前晕染开,这是大雪将落的前兆,连夜色都要退让几分。风从细小的窗隙中吹入,白居易一点儿也不怕寒,只将眼前的红泥小火炉点燃,饱满而温和的暖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屋子。白居易将刚刚拿出的米酒掀开盖子,酒香便幽幽地飘散开来。因为是新酿的酒,还有些绿色的泡沫漂在其上,像是江边的一丛丛芦苇,真是可爱极了。看看天色,一会儿就会有难得一看的雪景吧。
白居易忽而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将笔墨纸砚摊开,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了起来。不一会儿,白居易遣仆人拿着刚刚写好的诗,去请住在不远处的刘十九。
白居易在等待时不免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喜悦。上次他们见面,还是初破淮寇的九月。那时他正因为子虚乌有的罪名被贬江州,听到这个消息后,既高兴又为不能参与政事而怅然。然后,他们做了什么呢?刚回忆到这里,便听仆人回话说,手书送到,刘十九已经在路上了。
白居易也顾不上想旧事了,赶紧将平时用的小酒杯拿出来,斟上酒,那些绿色的小泡沫在炉火的映照下,像被细雨打湿的绿草,毛茸茸的一簇又一簇。然后他拿出棋盘,猛然想起上次他们不就是彻夜下棋赌酒吗?不知今夜,是否还会如此。
白居易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抬头看去,橘黄色的光亮里,已经有片片雪花在空中飘扬,很缓慢,好像沉醉在一段舒缓而悠扬的歌声里。他就在这样漫天飞舞的初雪中,看着刘十九朝他走来。白居易急忙将他迎进门,两人只对望一下,便都默契地沉静下来,坐在桌边各自小酌。门外是越下越大的雪,门内是越来越暖的火炉。好像世间一切烦恼都被挡在了外面,被冰冻了起来。只剩自在与安然在心头燃烧,让他心甘情愿地被困于一室,和友人相伴,做有趣的事,说平淡的话,念美好的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刘十九放下酒杯,爽朗地念起白居易写给他的诗。看到这首诗的第一时间,他便匆匆赶来,一刻也不想耽搁。他们还可以像上次一样,赌酒、下棋,直到天明。不过今夜有雪,在红泥小火炉旁闻着酒香,看着屋外大雪纷纷,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酒到酣处有些微醺,只记得他们为棋局争执不下,却不记得是否说起过心中的不平。白居易被贬江州之前,目睹强盗在大街上杀害了右丞相武元衡,朝中却鲜有人站出来说话。白居易愤怒不已,上书直言希望能捉拿凶手,却被人构陷,直至被贬江州。不过他知道,尽管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刘十九依旧不会厌烦,只会默默地为他斟酒,然后在下一场棋局中更加用心,痛快淋漓地杀一场,让他将一切俗事都忘掉。
所以二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应该就是这样结束的吧。洛阳城中,白居易望着窗外厚如毯的冬雪,世事如飞鸿掠过,但他始终都记得,刘十九爱酒。于是每每酿了新酒,便请刘十九来饮一杯。再到后来,他快要离开江州时,想要冒雨去见刘十九,却还是错过了。
那次错过后,他很快就离开了江州,他们之间便不再常常相见了。但很多年过去了,每到大雪,他总会想起刘十九,想起有那样一个人,在大雪天到他家中喝酒、下棋,围炉取暖。全是平凡生活里的小事,却令他这样惦念。他唤来仆人,将这诗拿出去,好像这样就真的会有人从门外匆匆走近,在他耳边爽朗地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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