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冰雪为卿热
文/花 梨 图/artistic青尘
湖面薄冰消融,一叶轻舟荡在湖中,舟尾的小炉上温着竹叶茶,有两人围炉对坐,谈笑相欢。说到兴浓处,其中一人拿出一卷画像来,神秘一笑道:“你一向狂言‘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喏,曹洪将军的女儿容貌虽不及双乔,但与你荀家也是望衡对宇。奉倩,你也到娶妻的年纪了。”
荀粲勾勾嘴角,不以为意。往日同道好友都忙着给他张罗亲事,只有眼前这个人深知他所好。可画卷上那姑娘,当真貌美如此吗?
饮尽杯中热茶,友人一点点展开画卷。看到画中人那一瞬间,荀粲不小心拂落了膝上随意搁置的暖炉,沉闷的落地声掩盖了心底冰雪消融的声响。
画中女子虽说不算十分艳丽,但气质恬淡娴雅,像不染尘埃的木兰花,这画像想必也仅仅画出了她三分神韵。
不久后,他便央求父亲荀彧上门提亲。他不晓得画中女子是否闻及他曾经的大放厥词,也不知她将会做何感想,心下忐忑不已。
想想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周围好友又纷纷屈从了“娶妻娶贤”的道德标准,以迎娶丑女为荣。他们既贪慕虚荣又心怀不甘的模样让他嗤笑不已,当下坦率直言:“如何论得才智?要娶,当娶美人。”
这话在几经流传后被人添油加醋,生生给他安了个“好色”的恶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色”难道是天大的罪过不成?洒脱如他,原本从不在意虚名,可时间久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时兴起的狂言,还是深思熟虑后的肺腑之谈了。
所幸曹洪的女儿对此骇俗之语并不介意,荀粲最终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大婚当日,新娘穿着艳红的凤冠霞帔,眼波明媚若秋水潺湲。他握紧妻子的手,愿护她一世安稳。从此,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对于两人婚后生活的细节,史书并无详细记载,但只是那一句“容服帷帐甚丽,专房燕婉”就盛满了甜蜜,足以让人艳羡。
然而,花月良辰最是短暂,让人来不及挽留。
寒冬腊月,妻子生了热病。他四处求医问药却寻不到根治之法,只能用浸了凉水的毛巾一遍遍为妻子擦身,拖了一日又一日。荀粲甚至赤身站在院子里的通风处,任凌厉如刀的寒风把身子吹到冰凉。飞雪漫天,几乎要将这小小的院落淹没。缠绵的雪花扑簌着落上他冷痛的骨节,把寒意刺入更深处。无底的暗夜里,他却一心只想冷些再冷些,用冷成冰块的身体为缠绵病榻的妻子降温。只要她能舒坦些,自己受再多苦都无所谓。
“不辞冰雪为卿热”,说的是生死相许的拯救。那个时代,过于缠绵的闺阁情意并不被传统道德所推崇,荀粲一往情深的孤独,辗转漂泊,一直流浪到纳兰性德笔下,寂静地绽放在那阕缱绻的《蝶恋花》里,才终于得到了应有的疼惜。
然而荀粲的苦心衷情依然没能挽回妻子的生命,那场热病夺去了她正当青葱的好年华。
妻子弥留之际,荀粲坐在她身边,依旧用蘸了凉水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颊和双手。此刻情意未改,却再无往日“容服帷帐甚丽”的情致。妻子曾经美丽的容颜已凋残如落花,在沉沉病态中摇摇欲坠。曾经标榜自己“好色”的荀粲,面对容颜憔悴的妻子却无丝毫厌弃,他只看到了她眼中经年如故的温柔,值得自己用一生去呵护。
病榻上的妻子眉眼如初,荀粲恍然想起当年展开她画像的那一刻,丝丝缕缕的春风吹得心底发痒,伪装多时的冷漠也随着春水消融。他细细捻了捻指腹,画卷温润的触感犹在手边,画中人却要飞走了。妻子剪断了她的莲枝腰带,一半递与荀粲,一半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以示永诀,好让他再结新缘。荀粲噙着泪,想再说些什么,妻子摇了摇头,探手轻抚他弓起的眉骨。一生这么长,他们的缘分却这么短。
谁也不曾料到,妻子病逝后,风流洒脱如荀粲竟会一蹶不振。前来吊唁的傅嘏见他憔悴如斯,安慰道:“天下有姿色的女子千千万万,再娶便是,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荀粲深深凝望着妻子的灵位,恍若未闻,半晌后才喃喃道:“可我的妻子再也没有了。”
荀粲爱妻成痴,又在为妻子卧雪降温时落下了病根儿。妻子逝去后,他断绝交游,茶饭不思,哀毁骨立,终以燕婉自伤。伤逝那年,荀粲只有二十九岁。
荀粲下葬当日,为他送葬的只有寥寥数人,均是至交好友。他们扶棺而立,满心都是说不出的哀伤与惋惜:荀粲啊荀粲,为一介女流荒废大好年华不说,最后又白白搭上了性命,何其荒唐!
太多人为他感到不值,然而荀粲终是沉默难言了,只留下“不辞冰雪为卿热”的旧事,成为关乎深情的信仰,让后人一咏三叹,为之垂泪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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