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与其钢琴诗的遐想
王梦
王梦
1983年生,沈阳人,中考时以皇姑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辽宁省实验中学,2002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北大化学系,2006年被美国密歇根大学化学系录取为博士研究生,2011年2月到华盛顿大学读博士后。虽是理科生,却喜欢读书,更爱文学,尤喜散文和随笔。
(一)
旋开录音机的开关,让肖邦的《雨滴》从两个世纪前的瓦尔德莫萨修道院的屋檐滑过时间的淙淙细流,滴滴在耳畔开出婉约的百合花,淡淡的芬芳在魂魄的最深处缥缈。我开始写他的“不幸”与“理想”,一如在探求自己内心的诗性与渴望。肖邦本人从不承认他的音乐与自然界的简单音响有模拟的联系,即便是这雨声,也是存在于他的想象里,他的歌声里,用从天空滴落到他心田的泪水表达出来的;我也从不曾试着在他的音乐中描画出任何的有形,因为,有形的,已不是诗。
“钢琴诗人”的称号从何而来?从来没有一个作曲家像肖邦一生唯一只写钢琴曲而不写其他作品,没有交响曲,没有小提琴曲,没有弥撒曲。从一开始,他就把想象力交给了他的键盘,仿佛那不是黑键白键,而是他的左右手,他的语言,他的思想,他的心灵福祉;他的作品一律写给钢琴,仿佛它不是一架琴,而是他唯一、忠诚、永远的爱人。就像有的人在祈祷中抒发自己的心灵,肖邦把虔诚的灵魂在与神的交谈中抒发出来的一切被抑制的冲动,不能形容的痛苦,不可言状的悲悯……全部注入钢琴之中。
但也许,这仅仅是“钢琴”。
1829年,19岁的肖邦在给他好友蒂图斯写的信中说:“也许是由于我的不幸,我才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不幸”与“理想”,这才是今后解读他一生的钥匙,如果它们表面的意义过于悲怆,我会更倾向于在精神上归还给它们一种诗意的积极价值。尼采在一个心情非常暗淡的日子里写道:“希望,难道不是一件艺术品吗?”肖邦一生的忧伤,并不能泯灭他所怀理想的纯美艺术,他不断失望中的“希望”,引领他的灵魂走过三十九个唯美的春秋。他的音乐主题,以至他的人生坐标,便由此确定下来。通过肖邦,千百万生灵尝到了失望的快乐,聆听到了最能打动人的柔弱音响。
这,才是“诗人”。
(二)
夜幕下,台灯柔和嫩黄的辉光里,冲一杯咖啡,看着袅袅的雾气升起,把脸埋下去,在雾气弥漫中品读着夜曲的韵味。我一时涌上莫名的悲伤,泪水融化在夜的唇边。一篇例行的文章,却让我打开已长久没有关怀到的深心的水晶盒。我的生活中充斥着太多功利的“目的”,而非“希望”,窒息的“压抑”,而不是“忧郁”。在哪里,我的“肖邦”?
下午看了一场辩论赛。我不喜欢辩论赛,要不是“他”是辩论的一员,我将不会坐在台下有如观看古罗马大竞技场中角斗一般既狂躁又冷静地保持旁观者的距离的人群中。为什么而辩?为什么要单单为了“辩”而辩?当话语要被限制在分秒之中,当思想的交流要在一种充满敌意,互相否定甚至诋毁的腔调中进行,当口才与捷思被当作商品一样展销,而一般人正常的思维速度和反应能力被逼迫在时间的墙角成为盲目磕绊的申辩与激动绯红的面颊时,我为所看到的而不安。我无法把眼前的事物等同于诗,诗性的率真、安静、内省,无法用辩论的做作、喧闹来表达。现在已然不再是肖邦的那诗人与艺术家的英雄时代。
然而肖邦的时代又怎样呢?这个波兰人不屈精神的诗性象征者却大部分时间在太太小姐的沙龙里,轻拢慢捻,博得女士们的欢赏,任内心充满痛苦和矛盾。巴黎,维也纳,伦敦,在这些地方肖邦度过其生命中成熟的阶段,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之一。墓上一抔波兰土,他属于祖国波兰,只因为,他从来都属于自己。
肖邦说过:“任何人都不能夺去属于我的东西。”我希望能够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诗人不能失去的是内心的追求,他的“不幸”中坚守的“理想”,独处时真实的自我。当周围的一切黯淡下来,他的手指成为他唯一的心灵的仆人时,他可以踱步,哭泣,折断鹅毛笔,在五线的空间画出他灵魂的画面,勾出他思想的纯洁的线条;在黑键白键上,拂出最纯朴的歌声,最真诚的倾诉,内心世界最深沉的呼喊。这时候的肖邦才是真正的肖邦,用钢琴说话的肖邦,诗里的梦境才是他真正故乡的肖邦。
“夜深沉,喷涌的泉水在高声歌唱。我的灵魂,它也是一眼喷涌而出的泉。
夜深沉,恋人的歌在飘荡。我的灵魂,它也是一曲恋人的歌……”
扎拉图斯特拉曾这样吟唱。
至少,在夜里,这样的氛围中,肖邦可以把我带回到本我的意境。我可以为一件不曾有机会戴的发卡落泪,为一张偶然翻得的旧照片微笑。当浪漫只在屏幕上留下霓裳,诗意本身便自然要隐退并珍藏在躯壳下的另一个世界。它可以只属于自己,没有人会责怪不把它与人分享。自己的世界可以紧缩在一个尽可能小的空间,变得和水晶一样沉重,却光芒四射。
“……我是光明。哦,如果我是黑暗那该多好!但这就是那被光明遮盖的孤独。”
能享受孤独的,并不是孤独的人。
(三)
有人问过肖邦他的忧伤源于何处,他用了zal(为失落、沮丧)这样的一个波兰词作为回答。这是一个他反复使用而且喜欢的字眼。因为它有时包含着脉脉柔情和种种谦恭,有时又包含着憎恶,反抗和刻骨的仇恨。而它也意味着“难以抚慰的惆怅、威胁和无可奈何的苦涩心情”。我欣赏他优雅的淡化。在肖邦的耳朵中,贝多芬的作品过于雄壮,过于莎士比亚化,感情总近乎发生了灾难。而他热爱的波兰,无疑让他激情如火,他不幸的爱情,已然令他肝肠寸断。“他收集了波兰人民洒在祖国原野上的泪珠,而且用它制成一颗十分独特的、和谐美丽的宝石来镶饰了人类的王冠。”(诺尔维德)“钢琴诗人”懂得克制,这不同于虚伪的掩饰,而是在浪漫柔情的诗意中,让人们听出一颗执着而真诚、痛苦而不屈的心的跳动。感谢上帝创造了黑夜,感谢黑夜创造了肖邦,感谢肖邦让浪漫永恒。
(四)
“只听一支曲子/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过一遍/好像从来没有弹过/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然后终生不再去弹/可以/死于一夜肖邦/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像弹错了一样/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只弹经过句,像一次远行穿过月亮/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可以把柔板弹奏得像一片开阔地/像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刚刚才走开。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根本不要去听,肖邦是听不见的/如果有人在听他就转身离去/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在弹/轻点/再轻点/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真正震憾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可以是/最弱的/最温柔的。”
一个和肖邦一样的诗人,用文字演奏出了这《一夜肖邦》。我原本只想引他的一段,却贪婪地舍不得割离每一个天使的音符。他对肖邦的理解,精妙得让人觉得无以增减,一如肖邦本人的钢琴曲一般淡雅,温婉。一夜的肖邦,一夜的静思,一夜的心路历程。人生的舞曲可以奏出千百种旋律,理想的共舞令即便不幸也崇高得美丽。
“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可以是最弱的,最温柔的。”
责任编辑 刘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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