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喟叹,空了枝丫落了雪花
文/余 声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 唐·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雪花簌簌落下来,阴沉的天空让人格外压抑。远处,一位老人牵着一匹瘦弱的老马慢慢走来。老人鬓边已生了白发,脊背也不再挺直,呼啸的北风让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他走得虽慢却并未停滞。一人一马在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很快又被大雪覆盖。马儿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任老人怎么拖拽也不愿再往前一步,它好像知道前方的路更加艰难。
老人叹息一声,带着怜惜之意拍了拍马背。他抬眼看了看远方,但被那无边无际的白晃花了眼。远处是连绵的山峰,他要翻过这座山,那却不是终点。他搓了搓双手,覆上双眼,冻到麻木的手指在温热的眼皮上渐渐恢复了些知觉。
上路至今,第一次感到了疲惫。
好远啊,为什么他已经走了这么久依然被大雪阻在这里?其实又何止是疲惫呢,他明明应该出入朝堂,为君分忧,与民谋福。他的案头还积了一摞公文等着他处理,病重的幼女还待他回去探望,怎么一眨眼他竟到了这里。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上朝,还记得京城那湛蓝的天空,熹微却令人觉得舒适的晨光。不过几日光景,而今却恍如隔世。一股酸楚之感涌上心头,眼角微微有些潮湿。他这一辈子都在奔波,所求不多,无非是想要一个无愧于心。无愧于心,明明是这样简单的几个字,怎么如今念来满是苦涩,无人能解这背后的代价。
他从不畏死,即便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也未有悔之一字。回望这一路深深浅浅的足迹,他不禁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雪花落在掌心,顷刻融化进他凌乱的掌纹里。这一条条交错难解的纹路,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他磕绊而又艰难的一生。可是这一生哪里是开始,哪里又是终结呢?
他是吃惯了苦头的。幼年丧父,少年丧兄,寡嫂将他抚养成人。他尚在懵懂时就不曾见过一家人团聚的画面,关于父亲的零星记忆都来自兄长的描述,后来兄长也不在了,寡嫂便一心盼着他长大成人。
幼年遭逢巨变,他比旁的孩童更早知进退,晓世情,见识过人间丑恶,体味过世道不公。想起那些曾在暮色里默默看着邻家升起炊烟的日子,想起嫂嫂偷偷啜泣时的背影,想起兄长口中曾经兴旺的家族,他便立志要重振门庭,闯出个名堂来。
他自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然而他立志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漫长又艰难。他从不妄自菲薄,也相信有朝一日若能出将入相,必能不改初心。可仕途科举向来难顺人意,他曾多次参加科考,带着一腔热血,换来的却都是失望。
然而若轻言放弃,那便不是他了。
彼时汴河发生兵乱,他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两入幕府,在尸山血海中辟出一条进阶之路,斩断所有退路,宁死不回头。几番死里逃生,他终于有机会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初任监察御史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明明是期盼了那么久的事,真的到来了,反而平静得像是本该如此。
是啊,这是他注定要走的路。
然而光明的前景永远只存在于期望中,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然而每每想起自己拼了一身力气往前走,难道就是为了在锦绣堆里苟且余生?他清楚地知道不是如此,因此他不愿曲意逢迎,一心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在一次次被贬时,他都会想,他做的这些事,是不是真正无愧于心。
若是,那便算不得委屈。
流逝的年华像头上的白发,初时只是零星几缕,然而不过恍惚之间,已是满头华发。在又一次被贬谪时,他像往常一样对明天、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憧憬与希望。
那时,皇上自凤翔迎回佛骨,举国上下陷入兴佛的狂潮之中。举国拜佛,实在是荒唐至极的事情,于国于民百害无益。他冒着忤逆上意的危险上《论佛骨表》,皇上降下雷霆之怒,欲将他处死。
苍天怜他一片忠心,在众人的劝谏下,他免于一死,被贬往八千里外的潮州。至这一刻,他才终于体会到了悲哀绝望的滋味。原来这条路走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他用尽一生心血披荆斩棘,他不在乎伤痕累累,却不料他踏上的不是光明坦途,而是一片虚无。
一个人在风雪中踽踽独行,孤独的滋味他并不陌生。就像小时候,父亲不在了,兄长不在了,他难过时,开心时,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夕阳,在心里诉说着对父兄的思念,对未来的期望。
思绪被风吹得越来越远,视线渐渐模糊,他仿佛看到远处有人自苍茫风雪中策马奔来。那身影越来越近,隐隐是他的侄孙湘儿。
若真是湘儿,他有许多事情想问他,他幼女的病可有起色?他走后家里可曾安稳?迎佛骨一事可有下文?
湘儿啊,你可曾清楚地记得祖父的名字?吾乃河阳韩愈,字退之,一生不曾后退一步,无愧于天,不悔于世。他日你收拢我的骸骨时,大可堂堂正正地将我的名字刻在墓碑上,不辱韩之一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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