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日
◎ 困成一团
图/artistic青尘
一
夏日的寄春池边水汽氤氲,容云东坐在池边青石上号啕大哭,手上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声声作响。一旁的侍从也不知这位小殿下怎么了,哄了半天也不见好,只得赶紧去请容云东的兄长容君之。一听他们要去请容君之,容云东拉住他们的袖子,抽抽噎噎地说:“不……不可以去请……请哥哥。”
“为什么不可以找我?”容君之分花拂柳而来,蹲在容云东面前轻声问道。
容云东脸上的泪还没干,支吾了半天,最后问道:“哥哥你怎么过来了?你现在不应该陪在父皇身边么?”
“你也知道!”容君之伸手拿帕子擦了擦容云东脸上的泪,慢慢说道,“父皇千秋大寿,未得允许,你怎可擅自离席?”
容云东撇了撇嘴小声道:“还不是大皇兄—”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住了嘴。
“嗯?”容君之问他,“容凡白欺负你了?”
容云东眼睛转来转去,不知该不该回答容君之的话。容凡白是嫡出皇长子,纵然父皇对他并不十分偏爱,总归也要避其锋芒。他知道容君之并不把容凡白放在眼里,可眼下母妃刚刚去世,两人在宫中失了庇佑,并不是与容凡白起冲突的时候。
容君之看着容云东,也不催他。过了片刻,容云东方期期艾艾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皇兄说我腕上铃铛看起来太女气,我……我有点想母妃了,所以才……”
容云东和容君之的母妃出身云楚,楚地风俗与中原迥异,风行银饰,容君之手上也有一个同样的银铃,据说这在云楚代表着父母的祝福,希望孩子一生喜乐安康。
如今昭国与云楚局势紧张,容凡白母家主战,他又自恃出身正统,方敢对容云东这么说话。容君之眼色暗了暗,却露出一个笑,牵了容云东的手往回走:“不管怎么说,给父皇贺寿总要在场的。”
容云东见容君之没有要找容凡白麻烦的意思,心下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两人身影渐远,手腕上的铃声清脆地响在氤氲的水汽里。
二
容云东倏然睁眼,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了年少时光。他按着有些隐隐作痛的额角,听见外面有铁器作响的声音,起身开了门。寒雾缭绕的夜里,一队人马已整装待发。寻琴牵着马走来,行了一礼,道:“六殿下,可以出发了。再有五百余里就是郎成地界了,到时我们就安全了。”
容云东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四个月前,容君之所在封地君方遭北翟入侵,容君之死守三月有余,在未等到援兵的情况下退守郡城。这是北翟铁骑百年来第一次踏上君方土地,消息传回京城,龙颜震怒。尽管朝中不少人认为此次败退非容君之的罪过,然而离容君之封地最近的大皇子容凡白信誓旦旦,一口咬定是容君之无能,圣上极怒之下剥夺了容君之的封号、领地,将其禁于承英殿中思过。
容云东接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地从封地郎成赶回京城面圣,想为兄长求情,然而圣上却并不传令召见。甚至朝堂之上,有人苛责容云东未经天子传诏擅入京城,坏了祖宗规矩。然而天子的态度却暧昧不明,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朝堂顿时成了一潭深不可测的浑水。
容云东没想这么多,他只想见容君之一面。在京城盘桓了半个月后,寻琴终于设法得到了容君之传出来的消息,那张纸上只有潦草的一个字:走。
容云东向来很听容君之的话,当即动身离开京城。在从京城回郎成的路上,他才明白为何兄长那么急切地要自己离开。大皇子容凡白已对他下了杀手,一路上布了天罗地网。若是再晚一步,任容云东有通天本事也无法平安回到郎成。
容云东在凛冽的夜风中握紧了缰绳,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心中愤怒汹涨。
“容凡白。”容云东一字一字地嚼碎了这个名字,却不敢深想此事背后天子的态度。
三
郎成的郡王府重新迎回了它的主人。容云东一身风尘歇在偏厅,半幅衣袖上血迹淋漓,脸色也不怎么好。寻琴看着跪在廊下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下人,叹了口气,接过托盘进了偏厅。
容云东看了她一眼,眉宇间松了一松,利索地拿过东西给自己裹伤。寻琴原先是容君之的近侍,后来容君之觉得容云东身边的人不够机灵,把寻琴派了过来。因着这层关系,容云东就算是怒极,也不会迁怒于寻琴。
寻琴合上门扉,轻声问容云东:“六殿下……是打算用强?”
容云东裹伤的手一滞,而后用力打了个结:“寻琴以为不可?”
寻琴摇了摇头:“四殿下不会乐见于此。”
容云东明白寻琴的意思,他把掌心那张纸摊开在桌上,看着那个字愣神。容君之只叫他走,没让他做别的事。按理,他该信容君之,信他的运筹帷幄、无所不能。可是—容云东咬牙道:“我担心。君方之乱,是容凡白招惹北翟在先,不给兄长支援在后,过后还反咬一口,说兄长无能。如今他狠下杀手,我可以躲在郎成,可兄长还在京城。你让我如何相信,兄长能有脱困的一天?”
“六殿下,不信也得等。”寻琴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恳切地望着他,“您这次未得诏令进京已是违制,若再带郎成军队进京,那便是谋逆了。”
“谋逆?”容云东冷笑一声,“谋逆又如何?容凡白能做到这个地步,多少也有皇帝授意。那个人……”
容云东按着自己臂上的伤,吐出了那个深埋心底不愿承认的设想:“那个人从未在乎过我们的性命。13年前,他放任宫人害死母妃,与云楚开战,从此云楚国灭,变为昭国云楚郡。当年他肯看在母妃的面上放过我跟兄长,如今怕是要斩草除根。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容云东缓缓一握拳。
寻琴一愣,没想到容云东看得这么透彻。容君之把他唯一的弟弟保护得很好,当年之事不肯让容云东知晓半分,自请去边境封地,愿永戍边疆,再不回京。当时容云东尚年幼,天子或是心软,或是觉得愧对云楚公主,竟容下了兄弟两人,甚至在容云东成年之后,将他封在了较为富庶的郎成。
然而天家亲情,终究是个笑话。
容君之在君方声望日盛,麾下三千精骑连北翟也要畏上三分。朝中之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有些顾虑,怕容君之是在韬光养晦,等有朝一日挥师南下,剑指京城。
而这次的君方之败,是朝堂世家联合起来设的一个局。舍了君方一城,来试探他们兄弟的态度。若容君之肯舍弃一切,终身被囚于宫掖,且容云东安老于郎成,那么朝廷便会就此罢手,但若有一方现出反抗之意,那么等着他们的就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容君之就是料到了这一点,才安分守己地待在承英殿里,怕授人以柄,让他们有借口对容云东不利。然而他没料到,寻琴没拦得住容云东,到底让容云东冒冒失失地回了京城。
“六殿下,”寻琴看着容云东,想着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拦住他,“四殿下在宫中百般隐忍,就是为了不让您出事,您怎好辜负他的心意?”
容云东摩挲着腕上的银铃,那上面刻着晴日鹰飞的图案,他顺着纹路轻轻描摹,缓声开口道:“我知兄长是为我好,但我怎能看着他自折双翼,一生被囚。就算拼个玉碎,我也不能让他困于此局。”
寻琴看着容云东眼底的锐色,轻轻叹了口气。她知自己拦不住容云东,第一次
是,现在也是,更何况,她本也不那么想拦。她也担心容君之,也不愿看着他一生被囚。
“那么六殿下,请您放手去做吧,寻琴愿助您一臂之力。”
四
元平二十九年七月,皇六子容云东于郎成起兵。九月,天子任皇四子容君之为将平叛。月末,容云东于樊城兵败被俘。
秋日樊城的天空蓝得剔透,容云东被人绑着跪在地上,风一过,卷起的沙拂了他一脸,让他觉得脸上的伤口有些疼。容君之站在他面前,一身甲胄血迹斑驳。容云东抬眼看去,看不清楚逆着光的容君之的神色。
“退下。”容君之冷冷开口。周围士兵一愣。“我说,”容君之腰上的剑出鞘三寸,“退下!”
容君之剑上的血还未拭净,一双眉眼压在盔甲下面,全是杀气。近卫最知他的性情,二话不说便开始赶人,硬是给容君之清出来一片地方,让他可以好好跟容云东说话。
容君之沉默地看着容云东,他从来都护得好好的弟弟,如今狼狈地跪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有伤口,而且还被绑着。可他却没办法给他松绑,因为几十步之外,就有人在暗中监视。
容君之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哑声道:“为什么?”
容云东笑了笑,咳出一口血:“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活下来吧?”
“你明知道一个万全的方法,寻琴肯定同你讲过,你—”
“那不叫活着。”容云东打断容君之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一生都要心惊胆战,委屈忍让,那不叫活着。”
容云东仰头看着容君之,挣扎着想离他更近一点。容君之终究是不忍,蹲下身,伸手扶住了容云东。
“我总该还给你的,哥哥。”容云东在容君之低身的那一瞬间,极轻地开了口,“那个朗日飞鹰的银铃本是你的。你庇护了我那么多次,总该让我成全你一次。”
外围有喧嚣的声音传来,容君之知道那是监军闹出来的动静,可他现在无心理会,耳中能听到的只有容云东的话。
“哥哥,你是云楚的鹰,就算我身败名裂,也—”
“容君之!”一个尖厉的声音打断了容云东的话,监军气势汹汹地走来,“你想纵容叛贼么?”
容君之抬手让近卫放行,轻声道:“他是我弟弟。”
监军一声冷笑,道:“他是叛贼,圣上有令,叛贼首领容云东除皇籍,当场立诛。你要违抗圣命不成?”
容君之握剑的手用力到指节青白,他缓缓站起身,监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怎……怎么!你也要造反?”
容君之极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蝼蚁,而后缓缓地抽出了手中的剑。
容云东仰着头,被剑上反射的光刺得眯起了眼睛。蓝得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下,一捧鲜血蓦然炸开。容君之看着剑锋上的血,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监军见容君之动了手,不由松了口气:“四殿下到底是个明事理的,那么剩下的叛军—”
“何来叛军?”容君之看了监军一眼,“兵是我昭国的兵,如今祸乱源头已伏诛,余下的人自当各归其位。难道大人想看我昭国兵马自相残杀?”
监军被容君之堵得说不出话,愤愤地拂袖而去。容君之漠然甩掉剑上的血,还剑入鞘。寻琴从暗处走来,跪在容君之身前,哽咽道:“是奴婢无
能,没能拦住六殿下。”
容君之目光冷寂,沉沉地不起一点波澜:“不,他……”
话说到一半,终究未能成言。寻琴双手举过头顶,掌心奉着朗日飞鹰的银铃,说道:“这是六殿下让我转交给您的。”
容君之定定地看了那枚银铃半晌,伸手接过,而后用力一捏,银铃碎在空中,却牵出了一条线。容君之顺着那条线往前走,看见一个流民坐在路边,眉眼轮廓依稀有容云东的影子。容君之看见他颈后流风落花的纹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他腕上戴着本该属于容云东的银铃,上面刻着相同的图案,而现在,那铃铛已经不会响了。
那是一个只有云楚皇室才知道的秘密,以从小佩戴的银铃为引,以己身魂魄为祭,用骨殖做奉,可以活人成蛊。人蛊与普通人无异,但可咒杀世间任何一人。容君之不用想,也知道容云东想要谁死。他垂了眼睛,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眨了眨眼,说:“我叫洛亓。”
“你……”容君之向他伸出手,“愿意跟我走么?”
秋风乍起,卷起一地残叶,夹杂着秋日里的落花,纷纷扬扬迷了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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