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人
◎十 里
图/黄帆
他杀人从来只用一剑。杀人者与被杀者像是天地间各自伶仃又相互安慰的一对干瘪的形影,在一剑中无声分离。观战的人便每每有些心惊。
“剑客,你可是憎恨杀人?”“我只是想要天下第一。”“你为何执着于天下第一?”“因我见过天下第一的剑。”
擎天的一仞山石间有一缝罅隙,眉目端凝的剑客与神色散漫的女子隔着这造物主偶然的天工眼神交错,像是探寻又仿佛放空,错开后便不再言语。剑客靠着石壁坐下,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剑,剑锋仍明亮如一弯秋水,并不因血肉筋骨的磋磨而生涩。
女子知道他又要问了,他每天杀人之后,都要问的。
“你要如何才肯献出那朵花?”
那朵花,所有人都这样称呼,谁都不知它的名字。只是那个传闻像风一般刮遍了整个江湖:三年前武功已臻化境的剑魔叶休受到六大门派的围攻,临死前将毕生功力注入了昔年闭关时种下的那朵花中。
剑客也许已经是天下第一,又或许不是,这偌大江湖难道他能和每个人都交手一遍?他只是总不满足,执着于每一件能提高武功的事物,当然也包括那朵花。
女子纤长柳眉微微挑起,便有婉转妩媚的风情刹那间生动起来。
“你守在这里,为我杀了每一个靠近的人,却只是为了那朵花吗?”
剑客沉默着,他看不见那一挑眉的风情,他本来也只看得到剑罢了。
女子也沉默,这一刻气氛忽然逼仄得令人心悸。“我是叶休的护花人,他死了,可这朵花我还得守着,”女子声音懒懒的,“毕竟我出不去啊。”
剑客握紧了剑又慢慢松开,多日来,他其实已隐约猜到,甚至他早在等她这句话。“你想让我救你出去?”他站起身,透过这一缝罅隙端详她的神色。
可她还是浑不在意的模样,眼中盈着似真似假的笑意,睇着他:“也许吧。也许我出去了,看你长得俊,便给你了呢。”
剑客不再说话,再次靠着石壁坐下。然而交涉已经达成了,两人都明白。
想要这朵花的人很多,许多人不敢直撄剑客的锋芒而退却,然而更多不畏死的人千里跋涉想来此一试剑客的盛名。
剑客每天都在杀人。他比女子更像护花人,站在这一仞绝壁前,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巨山,于是人们在横陈的尸首前渐渐懂了,想要那朵花,得先杀了剑客。于是,单打独斗变成了一场又一场的围攻。
“你说,你像不像三年前的叶休?”女子的身影隔着裂缝飘忽难见,而她戏谑的笑语却是真实的,像是直贴着剑客的双耳。
剑客终于受伤了,他倚着剑,立在一地尸体中,眼神却仍明亮,像是他永远锐利的剑锋,闪着冷硬的光。
“你爱叶休?”他开口了。
女子冷峭地笑了:“我凭什么爱他?我在这里被关了十多年,我该恨他。”
“你舍不得他。”
“呵,你懂什么?”女子忽然恼怒起来,旋即又挑眉一笑,“你在意他?或者说……你对我有情?”
剑客的眼神动了动,如果女子看得到,也许她会猜到什么。但她终归什么也没看见。
“我会救你出来。”他的声音太平静,比手中暂时蛰伏收敛的剑还要不动声色。
女子挑衅一般说道:“可我未必会把那朵花给你。”
“你会的。”
这是近来声势最浩大的围攻。江湖上叫得出名号,且还未死于剑客剑下的好手几乎尽数来此,堪比数年前围剿叶休的一战。剑客耳边有刀剑相击的清鸣,血肉分离的钝响,还有辨不清来处的人声:“只为了那朵花,便累下如此血债,你当真是魔障了!”
见血封喉的一剑,说话者泛红的双眼映在淌着鲜血的剑刃上。剑客的剑没有入鞘,他也不必再答话,只是一个念头如剑光轻飘飘地晃过心头。他想,他也许真是入魔了。
渐渐地,所有声音都逐一褪去,天地间只剩这把剑,被他握在冰凉的手里。而鲜血是滚烫的,也许是他的,也许是别人的,他无暇分辨,只是这血一路烧上心头,烈烈的,像火。他在火里,剑也在火里。
火里有个女子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散漫:“你说,你像不像三年前的叶休?”
女子贴着那一线缝隙,望着剑客的背影,像望着三年前那个殒身于此的男人。那个男人也用剑,他一生只爱那把剑,于是他一生也只拥有那把剑,至死连个殓尸的人都没有。彼时她就坐在这绝壁后,看着他的尸骨腐烂,归于尘土,听着秃鹫日日盘旋哀鸣,心头终于涌起不能自抑的恨意与不得解脱的悲哀。
一人一剑,山河归冢,你们甘之如饴的,不过是这样的一生吗?
她眼里渐渐蓄起泪,像一掬琥珀光般的陈酿,映着往来不绝的流年,映着天上人间的一弯冷月,映着盛满月光的一刃剑锋,映着遍地的血。
眼泪悄悄地落下来,她轻声说:“你也死啦。你们这些想要天下第一的剑客,终于都死了。”
剑客死了。这是一个比叶休留下那朵花还要震惊江湖的消息。有人遗憾又一代天才剑客就此逝去,有人感慨他死前尚能斩杀江湖一流好手百余人。
然而女子并不知道这些。她这一生见过的东西太少,懂的也不多,她已学会悲伤,也知道了仇恨,却如今才晓得寂寞。真是寂寞啊,仿佛这历历山河不过一棺椁,葬了叶休,葬了剑客,她是早葬在这儿的,她只是如今才意识到。她哪里是什么护花人呢,她只是和这朵花一并入了棺椁下葬,只等被岁月消磨掉所有骨血。
生与死的两岸,泅渡者原是一样寂寞。但记挂着那朵花的人并没有少。没有剑客的阻隔,他们终于知道了那朵花就在这山壁中,也知道了只有护花人晓得那朵花在何处。可连剑客都过不去的绝壁,他们又能如何?
后来有人发现了这道裂缝,便动了用火药炸开的心思。
女子沉默着,任凭外面人声鼎沸智计百出,她只是微微冷笑。
只是个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你们又懂得什么?
那一天终归是到了,女子听着轰然的巨响,旋身摘下壁上幽香隐隐的白花。传闻中生死人肉白骨、凝聚了剑魔数十年功力的那朵花,看上去并不比一枝牡丹更秾艳,也不见得国色倾城,似是一朵普通的生于空山幽谷的花儿。
“这便是那朵花?”这声音太熟悉,入她耳中,像是从远古洪荒传来。
女子转身,剑客立在炸开的石壁间,身后一地横陈的尸体,而他手上的剑仍和他的眸子一样亮如秋水。
她想她也许落泪了,但她最终没有。女子执着那朵花,挑起眉,仍是一个散漫却冷峭的笑容:“你诈死?这原来是你的计谋?”
“我救你出来了。”
“我却不曾说过会给你这朵花。”
两人不再隔着擎天的绝壁,却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遥远。
剑客收剑入鞘。
“无碍。”他一步步走近她,她睁大眼睛,分明想要拔足而逃,却执拗地不肯退一步。他终于走到她身前,低头看她,眼神忽然褪去了剑锋的冷硬,只剩一弯秋水的温存。
“你跟我走吧。”
这一生她都在原地目送着别人渐行渐远,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让她一起走。
“凭什么?”一个想拒绝的女人从来不会先问原因。
他笑了:“那我们便走吧。”
女子的心微微颤抖起来,像有十里春风辗转而过,一层一层,一转一转,渐次动荡成姹紫嫣红的胜景。
她想,原来他也会笑。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
那朵花湮没在滚滚风烟中,没人找到它,也没人说得出它的去向,仿佛之前种种皆是一场荒唐闹剧。只是剑客成了一个传奇,行走在江湖流传的话本里。
而传奇外,剑客带女子去了很多地方。他带她去杏花烟雨的江南,看春水涨上河堤;去苍茫云海间的关外,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去连年风雪的漠北,看极光掠过如贵女垂下的裙摆。他带她去看了她想看或者他希望她看到的一切,好像他们会有很长的一生,足够二人一马踏遍历历山河,足够任时日染白鬓发,足够携手柴桑共老天涯。
女子问他:“你可还想做天下第一的剑客?”
“那日我差点真的死了,”剑客摩挲着腰间的剑,“彼时我想到了你。”
女子颊边晕上妩媚的绯红,然而这抹红慢慢褪去后,又显出一分苍白。
剑客不杀人时,会舞杀人的剑术。他或许是舞他自己,人和剑一样坚硬,剑和人一样灵动,全部的爱,全部的恨,所拥有和渴盼的一切,都在这交错的剑光中。他沉酣于他的舞弄。
女子看他舞剑,一如以前看他杀人。她想他最爱的还是剑,这些男人本就是为剑生的,也合该为剑活一辈子。
“我要去苏州。”剑停了,剑客转身看向她。
“你一个人?”
“是。”
女子挑起纤长的眉,微笑起来,那些蛰伏的风情便生动地流开:“那你去吧。”
她知道他去做什么,他要去挑战姑苏蓝家近日声名鹊起的新秀。那一瞬间,她差点就学会挽留了。可她也一瞬间明悟过来,这个男人是留不住的。到底是到了这一日,又有什么好留的?
女子在为剑客倒饯别的酒。
正是初春,长亭短亭,嫩绿鹅黄,剑客在马上,倾杯的人在马前。
女子一饮而尽,又递给他一杯:“一路平安。”
柳枝缠绵地凑在她颊侧,她却没有折下。柳者留也,她终归是学不会挽留的。
剑客凝视着她,缓缓饮罢,然后才低声说:“我会回来的。”
女子却冷冷地笑:“我却不会回来了。”
剑客僵在马背上,他或许是想抱住她的,但他动不了。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那杯酒里下了药,瞬间就从马背上跌下来。
女子从腰间的香囊中取出一朵干花,剑客认得,是彼时那朵花。
“你知道叶休是什么人吗?他是我父亲呢。他费尽千辛万苦寻到这朵花种下,把我关在这空无一人的山谷中,让我守了十多年。因这朵花长成后,若能合引子食下,便能对武功有巨大的助益。”女子从他腰间拔出剑来,剑光凛冽,不因主人的惊惶而失色。
她唇角弯弯,笑道:“而那引子,便是我的心头血。”
“也许叶休是想杀了我的,也许他不愿杀我,便出了山让我在那里一守十来年,谁让这朵花迟迟没有长成。”女子用丝绢轻轻擦拭着剑尖,“可是,你们怎么能杀了他呢?”
她抬头看他,眼里的悲伤比仇恨更刻骨。
“可是,我怎么能爱上你呢?”她挑起眉,攒出一个笑,她一向笑的时候最好看,剑客却宁愿闭上眼。
他想起来了,其实他一直记得。彼时初出茅庐的他去挑战叶休,令其元气大伤,加之叶休被六大门派围攻,终于力有不逮,饮恨而去。
“你爱我是不是?”她格外认真地望入他眼里,想看看其中是否有哪怕一丝痛苦。
她看到了,想快意地一笑,眼泪却滑下来。
“那你便去做这个天下第一吧,这是你此生唯一爱过的人用性命换来的,她至死都恨你。你会一生痛苦,一生悔恨,终其一生,不得安宁。”
女子握剑的手竟十分稳定地刺穿心脏,让鲜血洒满枯萎的白花。她踉跄着倒在他身侧,伸手握住他的下颌,逼他将在鲜血中融化的干花尽皆吞咽入腹。
“这便是你们甘之如饴的一生么?”
很多年后,江湖还在流传一个剑客的传奇。他握着秋水寒剑,只会杀人的剑术,却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间,一方无名墓冢旁,一守数十年,他死在墓前,却无人收殓。很多人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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