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新白
◎ 路过蜻蜓
一
七月的钱塘闷热得像个束了口的布袋,让人懒懒地提不起精神。男子推门而入,声音清朗干净:“药我买回来了,你快些吃吧。”他眸里似有水汽氤氲,清澈明净。
“吃不吃还不是一样,反正都疼了一千年。”倚在榻上的女子懒懒地把玩着一缕墨发,“这钱塘县怎么过了一千年还是这个样子,一到夏天就闷热无比。你不过是一只魅,又不似妖魔神仙,既同凡人一般耐不得冷热,怎么不选个舒服点的地方修行?”
他看着她慵懒妩媚的样子心中一动,过了千年,她还是这般美丽。“那你又是为何?盼了一千年才等到雷峰塔倒,西湖水干,又何苦再回到这个伤心地?你白素贞要去什么地方去不得?”
“干你何事,你一只精魅,怎会懂我已活了两千年的心。”她被他问恼了,翻身背对着他,不再说话。
二
“说书的说千年前有条青蛇一直跟着你,还说她烧得一手好菜,你让她来吧,整日要我一个大男人做饭,像什么样子。”易桢嘴里嘟嘟囔囔,直吵得她头疼,她随手捏了个诀,替他料理。
“南极仙翁虽是神仙,却难得不无趣,青儿跟着他很好。妖嘛,还是做个简单的妖幸福些,到了我这地步再想回头,也办不到了。左不过就是吃食,日后你不愿做,我来做便是。”
易桢瞧了她一眼,眼底神色难辨,凝视她半晌,才扭头去照看炉火。
许是她刚从雷峰塔里出来,法术使得还不够熟练,菜做得实在不尽如人意。白素贞看他食不下咽的样子,沉吟半晌,这只精魅自她重获自由之后便一直收留她,也算是对她仁至义尽,便客气道:“在你府上住了这么多天,实在叨扰了,日后便由我来做饭吧,给别人当妇人时学的,都说我手艺不错呢。”
易桢夹桂花酿藕的筷子一顿,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明日要不要去观潮?钱塘的潮,很是壮观。”
三
白素贞很不解,这钱塘的浪潮年年如此,也不知凡人是被什么吸引,年年都来凑热闹。江畔亭中,见白素贞提不起兴致,易桢忍不住开口:“你不喜观潮怎么不早说?”
“倒也不是不喜欢,”她难得正经地看向他,“你晓得的吧,这钱塘县最大的潮可是我的杰作。当年水漫金山时,我还分了心想若是钱塘百姓没被淹死,大概也要感念我,让他们有生之年能见如此盛景。那之后许多年,再没有那么壮观的潮了。见识过真正的大浪,又怎会对这些看得上眼?”
“所以经历过那个人,以后也没有人可以入眼了?”他眼神很少这般明亮犀利,又带着一点黯然,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
“不,是经历过那个人之后,就不愿再看其他人了。”她说完也不再看他,撇下他独自走远了。
四
日落时,易桢才回来。他进门时她正在灶台边忙碌,听见动静转身,夕阳透过阁窗打在她脸上,有种古旧的温暖,她熟稔地招呼他吃饭,他呆呆坐下,随便夹了什么就往嘴里塞,却突然愣住。
白素贞炫耀道:“不是跟你说了我做菜很在行,如何,这下还想要小青来吗?”
他愣怔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在雷峰塔困了千年,你连法术都要忘了,还记得怎么做菜?”
她却不答反问:“你还是人的时候一定很挑嘴吧?许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麻烦的人,稍吃得不对就要腹痛,对凡人用法术又怕他承受不住,我为这个不晓得操了多少心,这才练就这身手艺。”
她絮絮说着,也没注意易桢的手颤得拿不牢筷子,只得放下。他缓缓捧起汤碗,氤氲的热气溜进鼻子,低声回她:“果然是不一样的。”
吃过饭,两人在树下乘凉。自被关在雷峰塔中后,白素贞就生出许多人类的毛病,冬日畏寒,夏日惧热。她想抬手拿把蒲扇,却不小心牵动了胸前的伤口。
她蹙眉深吸了口气,本来阖目浅眠的易桢立时向她看去:“怎么,又疼了?”她倒是淡然:“怕是明日要下雨了,积年的伤口一遇变天就疼得厉害。”
易桢却眉头紧锁,起身便要出门抓药,却被她拦下:“瞎抓什么药,你连我是什么伤都不知道,吃那么多药,还不是没用。”
“那你便告诉我这是什么伤,我才好让大夫对症下药。”他突然回身说道。
“这都多久了,我哪还记得清,不打紧,你不用这般担忧。”她转身便要回屋,手腕却被他握住。多少次了,他问起她的伤她总是逃开,可这回,他不会再让她逃了。
“我问你,那是什么伤!”他很少这般疾言厉色,可又不只是严肃,她看得到他眼里的关心,这样的眼神竟让她失了神。那样温柔却又倔强的样子,像极了那人。白素贞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微微吸气定了定心神,道:“我只有半颗心。”
五
一千年前,她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插向心脏,取了半颗心,她清楚地记得刀子割裂皮肤的声音,还有心脏被剖开时的痛感。可如今,尽管想到那样的痛楚便手指微颤,她却仍事不关己似的坐下,也没管愣在原地的易桢。既然他问,那便回答了,反正已经过去了。
“千年灵芝只能救命,却不能医心,他被吓得三魂没了两魂,救醒了只怕也痴傻了。我那时把情看得太重,怕他再不认得我,也不记得我们的过往,就给了他半颗心。只是,他记着一切却还是抛下我,他说我是妖,怎懂得人的情,他说我这样骗他,他不会原谅我。可是易桢,我刚来人间时,人们都说妖物凶残,可怎么就没人告诉妖,人的凉薄要比妖残忍百倍,不用什么法术,就能让你疼得死去活来。”
她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好像当年所受剜心之苦不过如指尖被扎了一下一般。“后来我才明白,说到底伤人的东西,不过是个情字,能被伤的,都是动了情的痴人。这般想来,我倒不再怨许仙了,虽说我不过一只蛇妖,却也知道感情之事强求不得。”
易桢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脸色惨白,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这般为他,值得吗?”
“到底是个精魅,情这东西很高深,你不懂。起初是如何都值得,后来……”她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后来就明白,爱了,便不问值不值得。”
易桢突然抬手附上眼睛,眼泪从指缝中流出,一时间两厢静默,却听见他悲伤的呜咽声传来,如斯苍凉。白素贞只当是他想起了从前,虽然他一直没说过,可好好的一个人,生老病死入六道轮回是天定宿命,若不是实在有执念,又何苦当一只游荡世间的精魅呢?她心下觉得他可怜,便伸手搭上他的肩,以示安慰。
感受到肩膀上的温度,易桢红着眼抬起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事已至此,你不若向前看吧,除却许仙,这世间……”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她凌厉的眼神制止:“够了易桢,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我不曾劝你放下执念入轮回,你倒先来劝我了?各有各的执着,我今日讲给你这些不是要你劝我放下的。”说罢便拂袖而去,留他一人在院里苦笑,连提起都不能,又何谈放下呢。
六
仲夏之时,深夜也难得一丝清凉,易桢在树下摇着蒲扇,眼里满是血丝。
“你本是想以易桢的身份与她再在一起吧,输给自己的滋味如何?”
“干你何事。”
“她当日剖心救你,你竟不知吗?”
易桢,或者说是许仙“腾”地从椅背上弹起,愤愤地盯着身后铁树:“这事是不是该问问你的好佛祖?怎的不曾告诉我她当年受此苦楚?”
那铁树轻叹一声:“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她不知你以魂魄向佛祖交换她的自由,才盼得那雷峰塔倒;她不知你一缕幽魂游荡世间千年来等她;她也不知,佛祖应承你的条件,是你二人永不得相认。她什么都不知,所以才能活得轻松。而你今日所知之事,除却让你痛苦,还有什么益处?”
“至少,我能早一些给她抓一帖对症的药。”他目光无神,语气却温柔坚定。
“莫要再强求!你对她再好又有何用?她心里的人始终是许仙!你是易桢,忆贞忆贞她天天挂在嘴边,却永远也不会明白!”铁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这棵受了佛荫的树伴他多年甚少动怒,此刻怕真是被他气到了。
他倒也不恼,缓缓起身向屋内走去,只留给夜色一个背影:“我不要轮回不要名姓,只求她平安。若这也算强求,那你听好,我偏要强求。我明白六界之内生灵众多,自是需要规则,日后我仍会依约瞒她我的身份,能够这样日日伴在她身边我已满足。但若再有人企图分开我们,我怕就只能让天下人论论,你们口中的我佛慈悲,究竟是怎么个慈悲!”
风突然停了,树叶不再沙沙作响,可隐约还能听到有苍老的声音发出无奈的叹息:“哎,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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