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许年
◎ 顾素玄
图/陌夏
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中这场始于旧上海的暧昧相识,如白公馆内的老钟,残余一丝腐朽的气息。
要介绍给白流苏认识的,本不是范柳原。她心里一清二楚,白家多数人都嫌弃她这个婚姻失败的弱质女流,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挑明了算计,前前后后盘走她不少银钱。可那又能怎样?她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为自己物色新人,等着被打发出家门。
范柳原33岁,父母双亡,有海外产业的继承权,身家迷人。在白家人眼里,这样的人轮不到白流苏。若遂他们的愿,她就只能去见一个姓姜的鳏夫,然后当五个孩子的继母。可她不甘心。
怀揣着说不出口的反对,她站在昏暗堂屋里,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踏不到实处。她在白公馆里日复一日空耗青春,等待命运之绳骤然收紧,她觉得必须得做点什么来改变那显而易见的惨淡结局。
胡琴在外面咿咿响起,她踏着节拍跳舞似的行走,一步步想要远离古老的牢笼。也正是这一步步,将她带到他身边。那日,白家人没料到,舞会上白流苏竟与当日的男主角共舞了。
流苏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她早顾不得了。家人会怎么骂她,范柳原又是以什么样的猎艳心理与她接触,她都不想细细思索。与其说她看中了范柳原,不如说她更在乎他的阔人身份,那是可以拯救她逃离这个腐朽深渊的利器。至于他的花言巧语,到她这里要先被防御的网剔掉一层皮,她如今六亲无靠,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对范柳原而言,一时兴起也好,意乱情迷也罢,她那身月白旗袍豁开了上海的沉沉黑夜,照进了他眼里。几日后,他邀她前去香港。
这真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场豪赌,离异的28岁女人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下赴一个花花公子的约,输了就是声名狼藉一败涂地。可流苏甘愿为那微弱的胜算把自己赔进去,此时他不是她追求的爱情,而是她落水前可以抓住的唯一稻草。
荷兰船的头等舱载着她驶向未知的彼岸,浅水湾饭店远离闹市,土崖缤纷丛林森森,流苏在车里掠过一拨拨人,人群里传来的笑声并不能驱散她心中的紧张。
范柳原自有一种魅力,让她每见一次,总抑制不住地意乱情迷。他与她对话时带着自然而然的熟稔,她虽应答从容,但这从容里明显有几分故作镇定。他像个尽责的东道主,每个动作都含着温柔,虽是花心做派,体贴却是实打实的。她有些看不透。
浅水湾的接风舞会上,她再次与他共舞。他异常沉默,在迷离的灯光下,流苏无法捕捉他的神情。她问他怎么不说话。他笑言:“有些傻话,不但要背着别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多么动听,动听到那一瞬她内心的防御全线崩塌,分不清他是在回答问题,还是真的向她私语倾诉,动听到她竟听见了久违的心跳声。
和他相处越久,越觉得他身上弥散着神秘的气息。当众那样喜欢放肆,嬉笑油滑,从不怕别人说他轻浮世故;但与她独处时,却是稳重斯文的君子模样。
她一时弄不清楚,也一时着了迷。
他们沿着水湾深深郁郁的丛林散步,途遇一堵残垣,灰色墙体冷而粗糙,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心弦,竟与她说起一些心底的感慨,关于坎坷的身世、年少生存的艰难。他说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会原谅现在的我。他心里似乎压着沉重巨石,却还要执着地告诉自己应该做一个轻浮爱玩的人。他也看不懂自己。可他那么贪心,他跟流苏说,我要你懂得。
是信任,也是相惜。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背负着不堪回首的过往,竖起高墙,保护着如惊弓之鸟的自己不再受伤。也许是那夜月色太温柔,也许是冰冷已久的心想试试偶尔的春风,流苏不知怎的忽然就愿意试一试。如果范柳原更重视灵魂上的相知、契合,而这契合又能带给她梦寐以求的岁月安稳,那也未尝不可。
他白天伴着她到处娱乐观光,夜晚则出去散步到深夜。光阴苦短,一月如一日,从指间匆匆流过。他却始终像隐在一团雾色之后,笑意温柔却没有真实的触感。她终于明白,他愿与她情意周旋欢好当下,却不愿许她一世长相厮守。若真与他一起,将来不会有花好月圆的收梢,更可能是落花流水各两边的结局。
他在人前与她刻意亲昵,让大家都误会他俩的关系,若她还想要名声,就只能跟定他。可她偏不—她要争这口气,于是决绝地从这段若即若离的关系里抽离。她又回到了白公馆,固执得像花瓶里失了水分仍挺直身板不肯凋谢的花,等着那个惊鸿一瞥后的人能旧地重游把她折去妥帖珍藏。
他果然发了电报让她回香港。所有人都让她去,仿若不去,此生就再无容身之地。在家庭迫力下,她只能妥协,哪怕不承认,也知道自己是失了城池的残兵,再无法固守。哪怕没有名分,她仍无可选择地回到他爱情的金丝笼里。
他们租了一所房子,雇了个女佣,置办了几件家具,然后范柳原就要回英国处理事务。他走了,她一个人倒也过得自在,直到战火粉碎了这份安宁。
未曾想过硝烟弥漫里,范柳原能赶回来见她,更没料到,原本如执子博弈的两人竟脆弱得需要相互依偎着度过战火连天。最难风雨故人来,兵荒马乱中,自私的算计都悄无声息地褪去,只剩下两人静默拥有彼此。停战后的香港一派混乱,家里脏乱不堪,女佣不知去向。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情终于落实到人间烟火,吃喝打扫成了每天的主题,柳原负责各式粗活,扫地、拖地板、拧褥单,流苏也尝试着上灶做菜。劫后的风带着悲凉,在这动荡世界掠过,曾以为的天长地久都变得不可靠,唯一不变的反而是身边那个曾百般挑剔的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曾说,涉及生死的爱原是做不了主的。而经历过生死,他们想把一些做得了主的事情完成。一纸婚书,给她期盼已久的踏实。至于她是否还斤斤计较于自我利益,他是否还一如既往轻浮风流,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传奇里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处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有哪般倾国倾城是一辈子的事呢?再圆满的收场不过是你我夫妻白首,荆钗布裙,柴米油盐。幕落,一生就过了。平凡俗世,能把细水长流过成两个人的倾国倾城,已是一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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