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何所思,吾无所忆
◎赵丁丁
图/无轩
那时她正值芳华,清丽面容在一排照片中显得尤为出众。手持水笔的溥仪面对一排照片不知所措,这看似简单的选后却是几股势力的博弈。在瑾太妃的坚持下,溥仪才在她的照片上画了个圈,这个圈将她半生命运都牢牢锁住。
她有个美丽的名字—婉容,性情温婉,容颜出众,是帽儿胡同远近闻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父亲郭布罗·荣源是开明之士,为她聘请英文教师,教习西方文化。她虽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教育,却依旧摆脱不了旧时女子身不由己的命运。大清朝亡了,可皇上还在,成为皇后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容不得她说半个不字。
她身着黄缎织锦嫁衣,踏入牢笼般的紫禁城。
初见溥仪时,他还是个消瘦少年,带一副金边眼镜,本是勉为其难的神色,却在见到她的那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婉容一时怔住,这形貌普通的少年就是九五之尊的皇上溥仪?两人满怀忐忑,在漫天红帐中行了帝后合婚大礼。婚后,婉容流利的英文和优雅的西洋舞步给原本沉闷的紫禁城带来一抹亮色,更让从小在深宫内苑长大的溥仪如沐春风。
初时,他轻唤她慕鸿,那是她的小名。他们曾在绿瓦红墙边翩翩起舞,道不尽的柔情蜜意。“我想去牛津大学,你愿意和我去吗?”他曾这样问道。“愿意!”婉容毫不犹豫地应道,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她都愿一路追随。在婉容眼中,这个三岁就离开父母在深宫生活的皇帝,更像个孤独的孩子。而她是他的结发妻子,愿与他执手与共。
她甚至庆幸,这掺杂了太多政治因素的婚姻竟意外的和谐美满。溥仪为她取了个美丽的英文名字—伊丽莎白,他们在宫中用英文书信倾诉衷肠。死水般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荡起了层层生动的涟漪。婉容没有忘却自己的皇后身份,在京城成立了“临时窝窝头协会”时,她直接捐赠六百大洋赈济灾民,得到社会各界的赞誉,溥仪也对她大加赞赏,称她有母仪天下之风范。
然而岁月静好总是转瞬即逝,政坛风云突变。冯玉祥率大军将溥仪及家眷赶出紫禁城,几经辗转,他们来到了天津静园栖身。
闲时,二人便在园中作画,溥仪画好一幅扇面,笔墨精妙,别有一番风致。婉容细品一番,挥笔题上“拂暑”二字。溥仪大赞,又在前头书上“婉容吾爱”四字,羞得婉容面若桃花,喜不自胜。二人琴瑟和鸣,全然忘了身边还有淑妃文绣。
常年受到冷落的文绣在新文化的冲击下,提出要和溥仪离婚。“刀妃革命”引起了轩然大波。溥仪坚决反对,妃子怎可与皇上离婚。婉容心中百感交集,却不知该如何劝说。文绣还是走了,让溥仪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他迁怒于婉容,认为是她排挤了文绣,导致文绣出走。婉容有苦难言,只能用抽烟来解闷。
溥仪一心复辟,开始寄望于日本人。婉容知他心中苦闷,亡国之罪,离婚之耻,他太希望能重振皇家声威,可那是一个圈套。婉容极力劝说溥仪,结果引起溥仪厌恶,却依旧未能阻止溥仪去东北。为了和溥仪团聚,婉容也跟随他去了东北。溥仪对日本人言听计从,婉容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和日本人抗争着,她换上清宫朝服,宴请贵族妇女,唯独不请日本人……但这一切都徒劳无功,他们在长春伪满皇宫成了失去人身自由的囚徒。她想出逃,用尽办法求助高层人士。她抱着希望,却一次又一次失望,寂寞与苦闷如影随形,直至精神崩溃。她开始依赖鸦片,又被身边日本侍女更加严密地监视。
与此同时,溥仪对她的态度也降至冰点。政坛失意,傀儡生涯,溥仪竟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她。再听不到他轻唤她慕鸿,她从他的眼神中只看到厌恶反感。“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他冷冷地说。婉容自己也吓了一跳,镜中那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一个极度依赖鸦片的瘾君子,面黄肌瘦,哪里还有半点明艳动人的模样。溥仪行使了自己唯一一点职权,下令将她打入冷宫,甚至几次想要废后。
“问君何所思,吾亦无所忆。无所思无所忆,是何烦事使君悲?君悲莫非思亲远,无人怜我对月凄。”婉容对着窗边明月吟着在紫禁城闲时写的诗词,竟是一语成谶,道尽了自己后半生。明月还是那轮明月,人却今非昔比了。思亲思友无知己,似离燕南飞无所依。被孤独寂寥包围的婉容每日以泪洗面,孤独倚在窗边,看着那熠熠生辉的钻石表上自己刻下的“LOVE”字样,像在嘲笑她的痴心。她狠狠将钻石表扔出窗外,也扔掉了那颗支离破碎的痴心。
她十七岁就嫁给了溥仪,哪怕他不再是皇帝,她都没想过离开他,可他为何如此绝情?只有逃离这个牢笼,才能拯救自己和溥仪,这是婉容唯一的信念。可是出逃再次以失败告终,婉容只觉世界一片灰暗,开始发疯发狂。她一会儿以为自己是在紫禁城,要去给溥仪请安;一会儿开始哭着痛骂父亲虚荣,为了当国丈将自己送入宫中;有时她也会清醒,吵着要去见溥仪,却被日本人死死拦住,给她拿来鸦片让她平静。
战火硝烟中,溥仪第三次退位,登上逃亡的飞机弃她而去。
流离失所的婉容奔走于几个城市,一路上用仅剩的珠宝首饰换取鸦片,得片刻宁静。近十年的囚居生活与鸦片让如花似玉的婉容早已形容枯槁,连路都走不了,只能靠人轮流背着前行。曾经仰仗着她皇后名分享受荣华富贵的亲戚,无一人肯收留她,婉容被丢在了看守所。一直照顾她的太监最后一次向她行大礼,流着泪向她辞行。痴痴呆呆的婉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终于大哭起来。她蜷缩在破烂的被褥上,一颗心已如槁木死灰般,只剩下无望的冰冷。皇后尊名,荣华富贵,皆是过眼云烟。婉容在监狱中孤零零地去世,四十余载凄凉的一生完结,画上一个沉重的句号。
几年后,溥仪听闻婉容死讯,低头不语,好半天才说出对不起她的话语。
倘若他不是皇帝,她不是皇后,或许他们可以在王朝颠覆后携手平凡度日。又或者她当初没有进宫,便不必如乱世一叶秋萍在疾风骤雨里沉浮。只是世上没有如果,他和她的爱情终究没有写成一世佳话,而是各自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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