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阳台泣下
◎梧 语
图/无轩
那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就如她初踏入皇宫时的一样。卫子夫望向窗外,宫人从屋外匆匆而入,暗示地将头摇了摇。她心下一沉,瞬间了然,浓重的哀伤在心底流淌,面上却只能忍着,不将心底情绪泄露分毫。
此时宫苑内花草盎然,争奇斗艳,而她的年华却再不似从前。从前她天真烂漫,后来因皇帝的宠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不是没有过整日翘首企盼的日子,只是后来愈发淡定从容,世人道她温婉淡然,只有她自己清楚,曾与她共赏风景的人已许久不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其实这样的道理,早在她初入宫闱时便已明白,所以她能安居后宫近五十载,从身份卑贱的舞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性情本就淡然,万事不露声色。生平唯一的一次慌乱,是为自己的儿子。生死存亡的关头,她慌了阵脚,行差踏错,满盘皆输。那晚,她不顾一切动用了自己积累多年的人脉,企图扭转颓势,可最终她的人生却如秋花凋零般以惨淡姿态落下帷幕。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后又安静如初,她知道这是叛军被平息的征兆,而她的儿子现在已身首异处。她屏退宫人,优雅而缓慢地换上华服。这位以舞女出身的传奇皇后,自缢于椒房殿,几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尽头。白绫落下,时光斗转,记忆呼啸而至。
那时的武帝初登大宝,还未手握实权,一日闲暇入长公主府游玩,第一次见到作为舞女来宴席助兴的她。偌大房间里十几个舞女鱼贯而入,唯有她一眼便让这位少年皇帝魂不守舍。
随着徐徐响起的丝竹声,她迈着轻盈的舞步缓缓而来,辗转腾挪间惊为天人。也就是在那一刻,武帝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姑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曲舞毕,就在她转身欲随其他人离开时,他开口将她叫住,把她留在了房里。
一舞又一舞,那个下午,她仿佛被时光忘却,唯有那起舞娉婷的画面被记忆定格。直到她拜倒在他身前,他才恍然惊醒,饮尽面前的美酒,顿了顿,状若无意地问她可愿随他离开。
那时他还只是个少年,一时意气;而她并不知自己会被带到哪里,甚至不知眼前的男子是谁。她抬头看他,然后便不由自主应了下来。
他将她带走,把她安置在皇宫的一处院落中。皇后陈阿娇善妒,他不得不小心地将她藏于暗处。随着太后还政,宫中发生了许多事,与日俱增的政事让他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后宫美人也渐渐充盈,莺肥燕瘦,各有千秋。时间一长,他竟渐渐忘了那个不问因果随他而来的姑娘。
面对深宫之中的冷遇,她随遇而安,尽管不被待见,却不争不怨,日子平平淡淡,却也过得去。许是她相信,有天她还会被他记起,又或者她已明白,恩宠爱情,荣华富贵,若是注定不属于自己,争抢亦是徒劳。
可被时光消磨久了,她也终究厌了,起了出宫的念头。那年武帝大举外放闲置的宫人,她混在其中,跪在他面前,哭着请求离开。坐在王座上杀伐决断的男子,看到时竟瞬间失了神。那时初遇,惊鸿一瞥,像烙在心口的朱砂痣,平时不觉,蓦然回首,便是散不尽的思念。
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得命运眷顾,显露于人前。而这次,再没人可以忽略掉她与生俱来的光芒。他赐她寝宫,给她金银首饰,除了上朝,日日陪她。一夕之间,她飞上枝头,成为后宫人人艳羡的贵人。随后她怀孕,于次年诞下公主,他陪她走在满园春色中,身边是他们的孩子。他看她,深邃的眼中有着说不清的柔情。
而她始终都是温柔缱绻的女子,会在他累时亲自为他端一杯清茶,会在他冷时为他披一件衣服,会在他烦心时替他忧虑,甚至是朝堂上,当北方匈奴虎视眈眈窥视中原时,她也会向他推荐合适的将领,举贤不避亲,让自己的弟弟奔赴沙场。
他将她带进风云诡谲的后宫,可她与后宫中的其他女子皆不同,她如亭亭玉立的一株荷,在后宫争奇斗艳的百花中不骄不躁,却独领风骚,此后十年,她的地位愈显尊荣。
广为流传的“金屋藏娇”的美谈,随着阿娇的巫蛊之祸暗淡收场。而此时她已为他诞下一位皇子,她的弟弟卫青因军功屡被提升,已是汉朝名将。前朝后宫,都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她成为他的皇后,实至名归。她的儿子顺理成章入主东宫,成为太子。母凭子贵,子因母荣,后宫的十年光阴,她为他生儿育女,一步步走上了天下女子最尊崇的位置,与他携手,傲视盛世天下。
她的尊宠,在后来的数十年中无人可比;她的家族,在朝堂权势滔天。她要的并不多,一个女人一生渴望的,她都已拥有,丈夫宠爱,儿女承欢,权力地位、荣华富贵,都摆在她面前。
此后数年,她一直以皇后身份居于椒房殿,为他协理后宫。她的儿子逐渐长成一个胸有丘壑的少年,她的女儿知书达理,如她一般温婉贤淑。只是她在岁月洪荒里,慢慢消尽了一个女人最美的容颜。她终究老了,老到只剩下贤德,与身处后宫几十年练就的睿智与通达。
美人迟暮,她再留不住帝王心。他身边又有了很多女子,李夫人,王夫人,钩戈夫人……无一例外地年轻貌美。
半生浮华,荣辱兴衰,她早已看透,可她的儿子不知就里,一时意气遭奸人陷害,连同一母同胞的姊妹惨遭灭顶之灾。那日宫门上的鲜血,是她平生噩梦。以至于已至迟暮之年的她,走投无路,终被逼上绝路。
那日天气晴好一如她初入宫门时的心情,澄澈好似明镜一般。只是她心底早已覆尽尘埃,像宫殿一角斑驳沧桑的青石。少时卑微,偶入深宫,在阴谋逆境中坐上皇后宝座。她一生都恬淡温婉,不露锋芒。恍惚记得那时年少,他将她带离时,她曾幻想拥有了全世界,而今生命消逝之时,才恍然明了,一晃数年,她一无所有。
她是卫子夫,汉武帝的第二任皇后。她死后被葬在覆盎门外,那里年年岁岁,桐柏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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