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不识雪
◎ 酒 以
图/七叶晴明
一
分明时维孟秋,松花镇却烈日当空,一派盛夏之景,有风拂过仍热感不去,世人都道稀奇。孑然一身漂泊于六合八荒的我来到此地,是为见一个久别的故友。这家伙是只由雪幻化的万年精怪,叫银霜子,人如其名,一袭银缎,风骨出挑,无瑕雪发衬得他愈发显得皮肤白皙,只是不知一向四处逍遥的他为何盘桓松花镇许久都不曾离去。
“几百年不见,又去哪儿潇洒了?”他向来直来直往意态不拘,来了我栖身的客栈便一屁股坐在梨花凳上,提起青花壶便往嘴里灌。
我敲着桌案,悠然道:“比不得你自在。”
他似被触动了什么心事,放茶壶的手一抖,沉吟片刻才弯了弯唇角:“彼此彼此。”
喝罢酒,我随他行至镇郊,走了一段不算很长的黄花小道,小道左拐右拐,尽头处一方茅舍静卧紫竹林间,香径杂草丛生,绿荫如盖。他招呼我到房里喝那万年不换的茶水,自己却跑到灶间做起了晚膳。一墙相隔,我望着挂了四串大蒜的小锁窗,问他:“你来松花镇多久了?”
他答:“两月有余。”
“为何不回自家老巢?”他一介雪怪不归雪山,非在烟火俗世安家,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俱全,倒真像个居家过日子的平凡男子。可据我所知,像他这类精怪不可离开诞世之地过久,否则有化为一摊水的危险。这里到底有什么羁绊着他?
“我乐意,怎么着?”虽被柴火的浓烟熏得睁不开眼,他仍是很欠揍地回了这么一句。有蝉鸣声隐约从窗外传来,我却从他抬起的眉目间,瞥见难得的温柔。
二
果然不出所料,饭间,一贯没心没肺的银霜子竟表现出几分食不下咽的愁绪。尽管很浅,却逃不过我的眼。他故作散淡的神情里,分明有着几分心不在焉。只是我不知,能让他挂怀的东西会是什么。
入夜,鸟雀偶鸣,星辰寥落。我和衣而眠,却刻意不曾真正睡去。约莫三更天时,这家伙果然不安分,戴着墨箬笠,迎着燥热的晚风往松花镇的方向去了,穿林而过,瞬时不见。这可奇了,大晚上不就寝,却为何故?
我正兀自琢磨着,是否前去寻他一探究竟,却在此时听到他房里传出轻微的声响。我小心翼翼行到屋前叩了叩门,许久无人应答,这才推门而入。漆黑的房间里,床沿有个小东西闪着莫测的幽微青光。我忙掌灯靠近,才看清竟是一只蝉。
房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瘴气,我顺着这股气味寻到一间密室。推开密室暗门,扑鼻而来的竟是死人味,低头一看,里面摆放着几具僵硬的男子尸体,且还有不少动物的残骸。
“哥哥。”我正疑惑间,身后传来男童的稚嫩嗓音,回头一看,竟是那蝉在说话。原来是只蝉妖!我举步过去,问:“你和银霜子什么关系?”
“哥哥既是银霜子的朋友,便快去阻止他,让他不要再杀人了。”
“他为何杀人?”
“他杀人是为了我,但没用的,我已经快撑不住了。”
我伸手碰了碰那只蝉,感觉到它身上有世人精气。难道说,银霜子杀这些弱冠之龄的男子,是为了用他们纯正的精气来延续这只蝉的生命?
蝉说:“他施法让松花镇笼罩于夏日之下,一心认为只要这样我便能存活,徒劳罢了,我们蝉族本就活不长。”
外面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随着房门被推开,银霜子将墨箬笠随手一扔,肩上的麻袋利落甩下,无声地瞪了我一眼,随即上前护住那只蝉,悄然红了眼眶。
我飞快扯开麻袋,露出一名少年的脸庞,想必定是银霜子见那蝉命不久矣,又到了镇上抓了个人回来。
银霜子面无表情地推开我,指尖蹿起流光准备吸那少年的精气,蝉急切出声:“你收手吧!”
见他置若罔闻,我速步上前阻止:“你莫要执迷不悟,篡改他人命格有违天道。”
他淡然道:“所以,你不要多管闲事。”
那蝉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微鸣,眼看命不久矣,银霜子也顾不得再吸精气,立刻将蝉护在掌心,满眼疼惜。
只听蝉微弱地说道:“我想看一场雪,我们蝉族从未看过雪。”
银霜子坚定颔首,捧着它行到屋外,迅速捏了个诀,一场苍茫大雪漫天卷地而来,顿时洗去了满林闷热。
蝉说:“谢谢你。”
银霜子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的蝉不再动弹,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阿枯。”他唤它的名字,任雪覆上眉目,“我还想听你唱歌。”可是阿枯再也不会唱了。
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
初遇时,它曾携着破土而出的纯真喜悦,用歌声为银霜子带来天地间仅有的温暖。
三
弥天大雪里,我问银霜子:“你和蝉认识多久了?”
“两个月。”
银霜子神色黯然,收起术法,徒手在地上疯了似的挖坑,任凭寒土侵伤手指,始终不皱一下眉。他小心翼翼地葬了阿枯,轻声道:“它是个特别可爱的小妖。”
夏季不再,秋夜清寒,黑云翻垂着催来一场冥冥细雨。
银霜子说,他是两个月前来的松花镇。路痴的他在这片紫竹林原地打转,迟迟找不到出口,而彼时的阿枯正趴在树间唱歌,便好意为他引路。银霜子常年形影相吊,心无挂碍,可是遇见了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阿枯,不知触动了他心底的哪根弦,竟让他堪堪停下悠游的脚步,在林子里化了个小茅舍,长住下来。
阿枯的鸣叫,许是世人耳中的噪音,但在银霜子听来却是天籁般的美妙歌声。
阿枯告诉银霜子,它潜于泥土中三年才得以破土而出,却只能存活短暂的一个夏季。它说自己艳羡那些可以活得长久的生灵,譬如银霜子,可以活上万年。哪怕世人的数十载,它也羡慕得不行。他每日伴着银霜子,不停地叫,像要把一生的欢喜都唱给他听。可是夏季接近尾声之时,阿枯就撑不住了。
银霜子却施法让盛夏维持,且宰杀了一些小动物,用它们的灵识来替阿枯续命,但还不到半月,他发现阿枯的状况越来越差,于是开始用盛年男子为阿枯延续生命。
他舍不得阿枯,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的相识。
尾声
我看着檐下水洼被雨水激起一圈圈清波,叹了口气。大抵红尘三千,能得一知己,乃生之幸事。蝉虽不识雪,万物却有灵。
只是,银霜子后来再听不得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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