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中情
◎ 辛比比
《山海经》载,南山之首曰鹊山,鹊山之首曰招摇山。招摇山临西海,壁立千仞,独山巅一株迷榖迎风挺立,树下有怪孤倚,其状如禺而白耳,名曰狌狌,知过往而不知未来,面西海而视,千年不去……
图/龙轩静
一
他拨开荆棘,伸手抓着枝条,一点点努力向上攀爬。许久,西海海际线上冒出第一缕曦光,他终于来到她身旁。
她靠着迷榖树,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眼中有碎光闪动。风起,树上细小的花扑簌簌落满了她肩头,他上前轻轻为她拂去,又轻轻开口,同之前许多次那样,一字一字道:“别等了。你等不到他了。”
他伸手抚上她雪白的头发,看着岁月的痕迹一点点爬上她曾娇妍的脸庞上,微微闭眼运行灵息,眼前便浮现出那个男子头也不回过了奈何桥的身影。他天赋神通通晓过去,却不忍告诉她真相,只是坐在她身边,侧头凝视她苍老的容颜,看她眼中神采慢慢黯淡,在这年复一年的等待中烧成一地灰白。
他叹了口气,对她道:“这次,你是真的等不到他了。”
她慢慢笑了起来,可眼中却一点点渗出泪来:“我早已知道。”
他伸出手,温柔地将她眼角的泪拭去:“他从未为你驻足,偏你始终停在回忆中不肯往前,如今你要去奈何桥了,也别等他了,你等不到他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呼吸变得微弱,努力睁开浑浊黯淡的眸,看着他,声音细若蚊喃,似在喟叹一般:“好,阿幸,我不等了。”
他拥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看着西海上逐渐耀眼起来的光芒,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轻喃:“很早之前便不是在等他了……”
二
那日潮声叠叠,她被浪潮推到岸边,浑身湿透,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不知生死。他是招摇山上的一只修成人形的狌狌,偶然下山闲逛,碰见了她,便顺手救了。一切本始于无心,所以他也不知,为何之后竟对她生了理不清却又舍不得剪断的情缘。
招摇山对着西海的那面是万丈绝壁,上面寸草不生,只留山巅一株迷榖树对着海风挺立。一日,她央求他带她至山巅,她坐在迷榖树下,看着西海,手中轻轻摩挲着一只碧色玉笛,从日出到日落,之后便日日来,风雨无阻。
他偶尔会去陪陪她,本是好奇,凡人岁月并不长久,她这般日日空耗,也不知是为哪般?后来去的多了,陪她坐着,看第一缕冲破天际的曙光,直到日暮时倦鸟归巢,心中竟也生出了祥和宁静之感,觉得就这样陪着她一直坐下去也未尝不可。
他们之间也渐渐熟悉起来,她问他的名字,可他本由山间之兽化形,何尝受过教化,又哪里来的名字。于是,她便为他取了一个源自他兽身时的名称,取狌化幸,吉而免凶,非分而得,即谓之幸。
阿幸,阿幸,单单含在嘴里轻声呢喃,便无端生了许多欣喜出来。他愈发喜欢和她在一起,只觉得岁月生香,无由便让人欢喜期盼着。
三
直到那日,她伏在他肩头沉沉睡去,湿咸的海风拂过,如瀑青丝在风中飞扬。
他伸出手去想将那纷乱的青丝压下,却突然生了窥探她过去的心思。手轻轻搭在她鬓间,关于她的一幕幕画面传至他脑海,咆哮的西海,残破的船只,随着海水被冲到岸上的她,和……被其他船只救起的男子,则随白帆远影逐渐消失于碧海蓝天的尽头。
有水在他肩头洇开,带着滚烫的温度,他侧头,恰好看见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极快地消失在云鬓之间。
她很快便醒来,眼角还潮湿着,灿若星子的双眼蒙上一层雾气。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等人?”
她愣住,复又低头抚着那支玉笛,许久,才轻轻点头:“我在等人。”
他眼前又浮现那白帆远去的画面,看着她,眼中是自己也不知的珍视:“别等了。你等不来他了。”
她眼中的雾气聚集成泪,却始终不肯让它落下:“他一定会来的!”
她说起那些美丽却虚妄的誓言,连唇边也攒出笑意来,一遍一遍说着,他会来寻她,他不会将她抛下,也不知是想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潮起潮落,他几度想要开口,可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终是选择将一切深埋。
她等他,那他便等着她吧,站在她身后,只要一个回头,便可以见着他。
虽然,总有人是要被辜负的……
他暗笑她痴心错付,又何尝不是在笑自己深情空许呢?
四
他依旧每日攀爬数尺,赶在日出之前去山巅陪着她。
光线几度明灭,春秋几度交替。他每日都会坐在她身旁,轻轻同她说一句:“别等了。你等不来他了。”也不知道是同她说,还是同自己说。
他想告诉她,她等的人已在那滚滚红尘中迎娶了旁的女子,举案齐眉,恩爱不疑,她的身影早在漫长时光中逐渐淡去,成了记忆深处一抹虚无的剪影,也许午夜梦回时,那人会偶尔想起她,不过看着枕畔的美娇娘,便轻易将她抛却。她在等他,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不知道,也不在意。
岁月逐渐将她打磨得内敛,以前听他说这句话,她难免伤心,而如今,她不过置之一笑,看着他,手中抚着那支玉笛,并不说话。玉笛也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昔日濯濯的光彩不在。
那日,他拥着她看完了最后一场日出,然后将她葬在了迷榖树下,连同那支玉笛。
他还有许多岁月,千千万万年。只是以后,无人再唤他阿幸。他终是又成了那只山间之兽化形,未曾受过教化的狌狌。
五
她离开之后,招摇山迎来了惊蛰。黑云在西海之上翻滚涌动,雷声轰隆炸开,无根雨淅淅沥沥落下,顺着迷榖树翠绿的叶子,汇聚成一股细流。
他看着茫茫雨雾,山巅那株迷榖树在风雨中飘摇。他忍住想要攀爬的冲动,反复告诉自己,她已不在那里。她离开了,因为凡人留不住岁月。
雨接连下了几日。当空气中还泛着潮湿的味道,金乌也只发着一层薄薄的光时,他已向着山巅的方向攀爬。许久之后,他倚着潮湿的树干,心中莫名安宁—她就葬在他身边。
接连几日的大雨将土冲走了许多,那支玉笛显了出来,在初霁的日光下隐隐流转着碧色的光。
他俯身拾起,想要将它放回去……
眼前又是一幕幕画面浮现。在日出之前,他还没有来到她身旁,她独倚迷榖,手中握着玉笛,轻声呢喃:“阿幸,从前我只想或许是他迷路了,所以才不来寻我。而今我却只想,你不要迷路,若是连你也找不到我,我该怎么办呢?”
光影变换,她独自坐在黎明前的夜色里,细细摩挲手中玉笛。
“可如今我又想着,我留不住岁月,又何苦去招惹你……情这一字,我尝过,万般苦涩。我望你吉而免凶,非分而得,又怎忍心让你受失去之苦。”
他放下玉笛,轻轻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中便流出泪来……她留不住的岁月,却将他困在了这里。他折了一枝迷榖树枝,将它佩在腰间,转身离去……
她在这里,他怎会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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