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山如画,知己天涯
绡微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
忽忆去年风月夜,与君展卷论王霸。君今偃仰九龙间,吾欲从兹事耕稼。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 清·纳兰容若《送荪友》
读一本诗词,就如怀着敬畏之情踏入一个古朴悠长的梦。在书页里读到的那个少年,名性德,复姓纳兰,却总爱在诗词信末自称容若。在他的诗词遗篇里,我读到一个梦里的江湖,天涯载酒,五湖放舟。我读《饮水》读《侧帽》,忘了他的青衫悼亡泪,忘了他的人间惆怅客,只读出一个赤诚少年,真实如邻家兄长。
那
真是悲凉的一年。
年前,容若的好友吴兆骞逝世,他多方奔走,筹备丧仪。只因顾贞观的两首词,他硬是周转于权势之间,越过先帝钦定的大案,遥隔千山万水救了吴兆骞归京。君子一诺,生馆死殡,如今早已传为文坛佳话—可于他而言,这场丧事之后,为数不多的知交又少了一位。
年后,严绳孙递交辞呈,以家中琐事为由请旨南归。康熙帝翻开奏折时,还问了容若一句:“你与这位严先生私交不错,他学问如何?”他还来不及回话,御笔朱批已落在纸上,耳边传来帝王的冷笑:“经世之才又如何?为官六载,年年请辞,朕如了他的愿。”
如今已是康熙登基的第24年,昔日的少年皇帝平三藩扬国威,根基已稳,南方的新亭遗老也早冷了复国之心。偌大江山,铁血帝王,不需再施当年博学宏词科的怀柔手段来拉拢人心,也就没了心情一遍遍做惜才的戏。
他的知交,随着朱笔一点,真正算是天涯海角半零落了。
严绳孙过府拜访,带来新得的诗词集子与他品评。他在渌水亭摆开茶盏,烹上一盅新茶,袅袅茶烟,缕缕墨香,茅檐下新燕呢喃,分明一幅山村野老图。
可他明白,即便他能在权贵倾轧的京师重地造出一座有着江南风景的别院,却永远造不出放舟五湖的从容自在。他注定得不到朋友,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他的友情,源于秋水轩唱和的那年,少年论交,倾盖如故,他对那些朋友也颇有春秋义气。然而身份相隔,自他入了仕途,那些友人里有人屡试不中,有人宁死不仕,昔年故交终归渐行渐远。
严绳孙长他32岁,两人从未提及家世和朝堂,书信往来、诗词酬和,为他带来一场远离庙堂、载酒江湖的梦。他曾送严绳孙南下探亲,带点调侃和羡慕,说对方“笔床茶灶太从容”,“画眉闲了画芙蓉”。这两句里隐含的悠游自在和齐眉之乐,是他永不能实现的向往,只能寄希望于友人。
而这一次,严绳孙将彻彻底底离开京师。
图/artistic青尘
这些年来,他在京师已送走太多友人。那些友人心心念念惦着故乡,鲈鱼肥春江暖,橙色黄橘色绿,他们为他描绘出动人景色后便打马而去,徒留他在北国风霜里荣华显贵,可终归落寞。因了身份缘故,容若多是护驾南下北上,或奉皇命潜行边疆,从未因私事远行,那么多诗词读下来,只有他送故友而去、迎故友而回,满腔才思写别离,却不曾成为一场别宴的主角。
他写了那么多诗词,鱼雁迢迢递书信,身边友人来复去,却很少有人真正懂他,那一夜他听一曲落梅,那一日他拾一支翠翘,那一年他风雪赴边疆—如今看来,都是词句墨色后的无声画面,悲喜难辨。
四月,严绳孙交接杂务、打点行装,做好了返乡的准备。他来辞别容若,挚友将别的失落也掩盖不住眉宇间的喜气,指尖掠过棋盘,楚河汉界似乎化为秀山柔水,带来几分期盼。容若笑着打趣:“兄长选的好时机,如今春意方至,一路南下,正是好风景。”
严绳孙一怔,已是四月,渌水亭却依旧带着隆冬的萧条,云门十子曾齐聚于此,联句投壶,品茗鉴酒,这座别院曾传出无数名作,如今不过十载春秋,竟只余这位青衫公子独守,荒凉至此。
容若独立庭院正中,身形融入灰茫天色,仿江南风气的建筑里竟带出不祥之气,严绳孙向前一步,打破这情境:“容若诗才惊世,我可先定下一首赠别了。”
容若铺开宣纸,正是四月,柳色尚新,他却要送一位知己南归。他写离别,从来不借折柳落梅来掩饰,总是明明白白坦坦荡荡:“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
他看着窗外风景,屋檐小巧钩折,亭下流水弯弯,假山石玲珑秀气,茂林竹风过萧萧,“分明一幅乡村画,着个闲亭挂西曛。”渌水亭?赫赫相国府里修起这别院就是笑话,他曾看着这里,一面是雕梁画栋逶迤长廊,一面稻花茅屋三两桌椅,两边都属于他,可两边都不是他。
人生何其无常,他道痴儿多厚福,却偏天资明慧。他说德也狂生耳,却生在乌衣门第;他自有豪情万千壮志几许,却落得英雄气短。埭埭威仪,煊赫家世,是送他扶摇而上的风,也是牵他不得远行的线。年少的帝王,面对的是托孤老臣、先皇心腹,面对明珠数十年的经营,朝堂之上他不得不防,所以即便容若惊才绝艳,还是得步步小心,处处提防。君王许他清贵官职,许他长伴君侧,却不曾给他半点实权。
聪慧如他,怎会看不穿。那些雄心抱负,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那些隐士情怀,也只能写在诗词之中,叹落拓至今一事无成。
四月末,严绳孙举家离京,从此江湖载酒,偃仰九龙。他离京不过半月,容若染病,七日后便溘然长逝。那点不祥的预感,终是成了现实。
江南五月,柳色新花色明,客舟归乡,本是心愿得偿的乐事,严绳孙却无比懊悔,他宁愿回到客居的京师去,宦海沉浮人心倾轧都不过等闲,他只愿能有机会,见容若最后一面。他还记得半月前容若写下的别词:“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身为知己,他本该更早看出这词句里的悲凉,而不是在接到讣告的今日,才追悔莫及。
他记得那一年大雪洋洋洒洒,那一年孤舟江上垂钓,那一年龙舟锦帆南下,那一年寒冬,容若客舍他乡挑灯写信—“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己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只这一句,觉得比他所有词句都落寞。
他记得容若写“过尽遥山如画,短衣匹马”。那是一场永不能实现的江湖梦,容若一次次在诗词里提及,无非是短衣射虎、沽酒西郊,再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一路风尘一路歌。他仿佛看到容若着短衣、驾匹马,在远处山水相叠里自在优游。
然心向往之,此生却永不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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