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在另一个国度》的空间叙事
张秀丽
海明威的短篇《在另一个国度》在叙述结构上呈现出分层与聚合的现象。叙述的分层指向的是孤独、死亡等悲观主题,而聚合指向的是对死亡和无助的抵制。分层的力量随着叙述的推进逐步由显性转为隐性,而聚合的力量则伴随着逐步由隐性转向半隐性。通过分析《在另一个国度》的空间叙事结构,本文将发掘其不确定性背后的确定性,含混背后的清晰美学旨归。
海明威 《在另一个国度》 空间 叙事
Author:Zhang Xiuli,is a PH.D. of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a lecturer of Anhu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Research areas are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从叙述技巧而言,《在另一个国度》(In Another Country, 1927)可以说是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1961)短篇小说的典范。简约、省略的“冰山原则”、精练的对话、顿悟式的结尾等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除此之外,它在叙述结构上的层叠与含混更值得深入探讨。表面上看,小说由未署名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所见、所思和所经历的故事A与上校的故事B两个故事组成,前者占篇幅的三分之二,后者占三分之一,呈现出不对称的关系。这种结构引起人们对小说叙述重点的疑问:这是关于“我”的故事,还是关于上校的故事。而不同的答案显然会影响对小说主题的诠释。仔细研究我们会发现,这两部分在叙事层面上是分层与聚合的关系。叙述的分层指向的是孤独、死亡等悲观主题,而聚合指向的是对死亡和无助的抵制。分层的力量随着叙述的推进逐步由显性转为隐性,而聚合的力量则伴随着逐步由隐性转向半隐性。通过分析《在另一个国度》的空间叙事结构,本文将发掘其不确定性背后的确定性,含混背后的清晰美学旨归。
一、叙事空间的分层
叙事空间指向的是叙事的空间性,是指文本的空间建构。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在创作实践中自觉形成了文本的空间意识,如采用内聚焦和自由间接引语的叙述手段从人物的感知来建构空间,更注重场景的展示而非讲诉的方式来构建小说。巴赫金(M. Bakhtin)从理论上对文学研究中的空间叙事进行了界定。他在《小说中的时间和时空体形式》一文中借助于对时空体(chronotope)概念的阐述对小说时间的空间化进行了研究。之后,弗兰克(Joseph Frank)在其《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一文中对叙事空间进行了明确的阐发,认为空间同时间一样具有推进小说情节的作用。立足于这些研究,通过仔细分析《在另一个国度》的文本叙事结构,我们不难发现,这个文本所建构起来的空间呈现出逐步分层、细化的趋势。《在另一个国度》一开始就用对比鲜明、简洁犀利的语言,反讽与黑色幽默的手法营造出了一幅“荒原”景象,孤独与死亡笼罩着整个天空。秋天、阴冷、黑暗、风雪等意象渲染了这一气氛。意大利米兰的秋天阴冷无比,黑夜也来得特别早,只有当街上店铺里的灯都亮起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一丝温暖。然而店铺门外挂着的许多野味却又令人不禁联想起战争,那被猎杀后倒挂的狐狸,被掏空内脏的僵硬的鹿,还有那些羽毛在寒风中翻转的鸟儿,无不令人想起与残酷的狩猎无异的战争。康德关于空间是展示人类活动的空容器的观点在现代遭到了质疑,相反,空间不仅是“一种产品”,“经过不同的社会过程和人类干预所产生”,又是“一种作用力”,“反过来影响、指引、限定人类在世界上的活动和路线的潜能”。《在另一个国度》在小说一开头所构建的空间是战争、意识形态和各种社会势力等共同干预产生的,而这种空间不是作为背景静止地存在着,而是对生活在其中的人物的思想、行为和心理产生着重要的影响。
在对战争中社会的整体空间定下基调之后,海明威开始将这个大空间进行分层与分化。在小说的第二段读者可以清晰地构建起一幅关于战争后方受伤士兵在医院治疗的图景。在这里,反复强调的意象“桥”隐喻着叙述者的孤独,而“门”的意象又着意于幸福的遥不可及和死亡的触手可及。桥上卖烤栗子的温暖与死亡的冷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期望“妙手回春”的医院同时也是通向死亡之所在。叙述者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提到,葬礼经常在院子里举行,暗示死亡是常有的事。这种由社会的宏大图景展示转向叙述者个人所见所经历的空间叙事有着深刻的象征寓意。一方面,这种空间上的分层和细化将整个社会的荒原与冷酷传递到了个体身上,使得个体的孤独与无助有了更深层的本源。另一方面,它也强化了个体的难以幸免和无处逃避,使得个体悲剧更具有无常和决定论的意味。在海明威的绝大部分小说中,我们都不难看到这种决定论的悲观影子,一种悲剧笼罩无法散去的哀伤。
不仅在空间的纵向分化中存在着死亡与无助的笼罩,在空间的横向分层中也是如此。紧接着叙述者“我”、医生和少校的对话,小说引入了不同信仰派别,不同国别和不同社会阶层人物之间的难以沟通与割裂,逐步将死亡之现实空间进行分层与细化。战争将三个负伤的“孩子”召集在一起,其中一个本来是要做律师的,另一个想要当画家,但如今一切理想都化作了泡影。那些本应握画笔的手现在拿起了枪,那些本应待在干净明亮地方的人们现在却在泥沼中挣扎。人的尊严在战争面前不但苍白无力,反而显得可笑荒唐。战争不仅摧毁了理想和美好愿望,也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加大了痛苦、偏见与仇恨。当经过共产党人聚集区时,“我们”这些军官遭到了他们的仇视与谩骂。战争使得信仰不同的人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即使在同一战线内部,士兵们也因为国籍、级别、待遇等的差异而充满了不满和敌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战争爆发而变得扭曲变态。在奖章一事上,死亡的胁迫将不同国家和价值背景的人分隔开来,强化了个体的悲剧意味。总之,借助于叙事手法上的不断分化,小说实现了从宏大空间到个体空间,从外在物理空间到内在心里空间的艺术转换。
二、叙事空间的聚合
“聚合”本是一个化学名词,指的是将一种或几种具有简单小分子的物质,合并成具有大分子量的物质的化工单元过程。叙事空间的聚合在这里指的是由叙述所构建的多种小空间随文本逐步发展为一种具有其他性质与意义的过程。前文已经论述了《在另一个国度》利用叙事手段将宏大空间逐步分层和细化,但在这个过程中同时存在着一种凝聚的力量,试图将分散的空间重新拼接起来,使之发生质的变化,指向全新的审美旨归。也就是说,小说并非停留在对战争之残酷及其深刻影响的展现上,而是更进一步,透露出了对战争、死亡和精神荒原的抵制,而这主要是由文本叙述结构的含混性所引发,并经过多层叙事空间的重置而最终形成。首先,《在另一个国度》的聚合力量来自医生。整体来看,用过去式讲述的整个小说都是在展示过去,以及过去对现在的影响。战争发生在过去,持续到现在,并对现在产生着深远影响,而人物似乎也没有未来,只是在过去的阴影中徘徊。唯一着眼于未来的人物只有一个,那就是医生。从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整个小说几乎只有医生用将来时态表述。在讨论男人是否应该结婚这个问题时,少校使用了一句将来时,但却是否定的,“他将会失去一切。”与其他人物不同,医生眼中的现实是面向未来的,但这种肯定性的展望时刻遭受各种质疑,因而充满了诸多不确定性。小说的第一个对话来自医生与叙述者。医生主动来到“我”坐着的机器旁边,询问“我”战前最喜欢什么运动。在得知“我”喜欢踢足球时,他说道:“你能再次踢足球的。而且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踢的更棒。”但是叙述者却对医生的鼓励性憧憬很不屑。他不无嘲讽地叙述道:“我的膝关节无法弯曲,从膝盖到踝节之间的小腿僵直,跟没有腿肚子似的。医疗器是使膝关节弯曲得跟骑自行车那样灵活,可一到膝关节那里机器就不灵光了。”即便如此,医生依然对“我”的康复充满了信心。他说:“这些都会过去的。你是个幸运的年轻人。你会像冠军那样重新开始踢球。”过去式的叙述与将来时态的憧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叙述停滞在过去,似乎走不到未来,而医生面向未来的话语为未来空间的打开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其次,质疑推动了叙述的演进,凸显了否定中的肯定,使得对生活意义的寻找逐渐凝聚起来。故事A中的“我”对战争、人生和未来基本是持质疑态度的。最明显的例证是他对治疗的轻蔑,称那些医疗器械对他们毫无用处,称他们是试验品等等。少校讽刺地质问医生:“我也能踢足球吧,医生队长?”他对医生的称谓本身就饱含反讽与黑色幽默。面对这样的挑战,医生取出一张与少校一样萎缩的手经过治疗后变大的照片。然而医生的实证并没有使少校信服。“不。”少校答道。他坚决的否定直指生活的意义。到了故事B中,质疑在“我”和少校的一番对话中渐进高潮,而这段对话可以看作两人对未来生活的一种探讨性思考。虽然两人都不再相信生活的意义,但是他们依然做出寻找意义的姿态。正是这种寻找使得现在与未来开始了激烈的碰撞。在少校看来,为了避免未来美好东西的失去,现在理应什么都不做。换句话说,由于他对未来持否定态度,现在在他眼中也是毫无意义的。然而他发起对话本身就是对未来一定程度上的肯定。一方面,他否定医生以及相关治疗;另一方面却一日不落地参与这种治疗。心理上的消极与行动上的积极在少校身上得到了最直观体现。从某种角度上我们可以说,这种矛盾与对立正是对未来的一种积极思索,相比较医生对待未来的态度而言,是一种更严肃、更负责任的思索。
最后,少校新婚妻子之死开启了一种介于现在与未来之间的空间模式。从叙述层面上来讲,这是由医生的积极乐观,到病人对医生的质疑,而逐步形成的。在叙述结构上,少校妻子突然死亡这一传达重要信息的事件发生在叙述的最后,是故事B的核心,是有可能刺激少校发生转变的重要契机。借助于医生之口我们了解到,少校受伤从战场退回来才得以与年轻的妻子结婚,可是妻子却患肺炎突然离世。对于少校而言,身体上的伤痛尚赤裸裸地横亘在眼前,精神上的伤痛却又骤然降临。在战场上失去的是灵活的胳膊,而在战后他却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小说详尽地刻画了这位在任何情况下都努力保持军人风范的少校那一刻难以抑制的痛苦。“他站在那儿,紧紧地咬住下唇。”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竭尽全力控制着情绪,他理智地说道:“太难了”,“我无法释怀”。此时的少校清楚地知道自己难以从妻子的离去中走出来,他所使用的语言简短有力,直接地表达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虽然同“我”果断地说着这样结论性的话,他却“越过我直直地望向窗外。然后开始哭了起来”。军人的坚强和指挥官的准确使得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毫无差错地进行语言表达,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感。他一边说,一边哽咽,直至难以抑制内心的悲恸哭了起来。这种恸哭让我们看到了一种转变的可能性,一种可能通向他处的契机。
三、分层与聚合的交融
《在另一个国度》之所以出现叙事空间的分层与聚合主要是因为海明威对时空视点艺术的独到应用。时空视点指“叙事者观察、描述叙事对象的时空位置”。首先,就空间视点而言,海明威设置了一个非全知型叙述者,其身上带有人类共有的局限性使其不可能超越人类的视野。这样,与全知叙述者相比,非全知叙述者较少对叙述进行评价,也难以深入人物的内心。然而,正如热奈特所言,“第一人称叙事是有意识的美学选择的结果,而不是直抒胸臆、表白心曲的自传的标志。”它所营造的艺术效果就是海明威在其“冰山理论”中所要实现的,即读者能够从作者真实的书写中所感受得到的东西。就叙述时间而言,海明威拉长了叙述时间与故事真实发生时间的距离,采用过去式的方式进行叙述。正如美国海明威研究专家格莱布斯登(S .N. Grebstein)所言,“这样的时间距离恰到好处,使叙事者处于距往事合适的位置,既远得足以纵观全局,又不至于远得看不清。”在《在另一个国度》中,这种时空视点的采用与双层叙述结构一起构建了一种层叠与分化,加上对话的使用,使得故事A的叙述逐步朝着故事B演进,而由故事B的诸多元素又可以在故事A中踪迹可循。这种演进逐步消解了单一化地谴责战争对个体的伤害,反映出海明威对战争之残酷进行消化的努力。《在另一个国度》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促进了双层叙述结构中分层与聚合的交融,并将叙述的美学宗旨交由读者来判断。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并非全知型叙述者,只能将自己所看,所听,所感经过自己的价值评判标准过滤后展示出来。在故事A的叙述空间中,战争笼罩着的宏大空间、群体生存空间和个体生命空间被“我”逐步建构起来。一方面,战争引发了群体和个体空间的生成,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个体对自身生命空间的感知反过来影响了对群体和战争空间的感知,两者既是顺向的,也是逆向的。这就决定了“我”所叙述的对战争空间的感知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是单一化的。咖啡馆的女孩是爱国的,“现在她们依然是爱国的”,她们对战争的感知必然与从战场回来的军官不同,而“我”所属的阵营也显然与共产党聚集区中的人们不同。即便在参加了战争的群体中,不同的个体对战争也有截然不同的感受。通过非全知型叙述者,并借助于不同空间非分层与聚合,小说实现了对战争之影响的多种解读,避免了单一和绝对化。
在叙述时间方面,《在另一个国度》借助于拉长叙述时间与真实故事发生时间的距离实现了对空间的分层与聚合。首先,整个故事采用过去式来讲述,给叙述者和读者充分的空间去思考战争和人生。小说一开始定下的萧瑟的基调很容易让人以为这是一幅发生在战后的场景。但事实并非如此。战争还在继续,只是“我”再也不用去战场了。这种叙述方式使得叙述者可以在战争笼罩的时刻以一种疏离的、远观的方式去思考战争,以及这场战争对人的深远影响。其次,尤其是在故事B中,叙述者对少校故事的讲述不仅是用过去式,还是借助于他人转述,而非少校本人直言。这种叙述方式将空间进行了陌生化处理,并在这种处理中实现了对空间的多元解读。
综上所述,《在另一个国度》存在着明显的故事A与故事B的双层叙述结构,对这种独特叙述艺术的解读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海明威的创作艺术,也有助于管窥他对战争这一重要主题的思考。众所周知,海明威创作了大量关于战争的作品,对战争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这个短篇也不例外。然而它独特的叙述结构却使得战争这一主题散发出别样的意味。战争是残酷的,灭绝人性的,但是对于这一已然发生事件,个体如何消化,如何获得救赎,似乎更为重要。小说在表面的消极否定中透露出了对人性的积极关怀,可以说是其艺术价值的重要所在。The narrative structure of Hemingway's short storyIn Another Countryshows a phenomena of segregation and aggregation. While the segregation of the narration refers to the pessimistic themes such as loneness and death, while the aggregation of the narration refers to the resist to death and hopelessness. The force to segregate the narration turns from the distinct to the indistinct, while the force to aggregate the opposite. By analyzing the narrative structure ofIn Another Country, this thesis would explore the defniteness behind the uncertainty, and the aesthetics behind the ambiguity.HemingwayIn Another CountrySpace Narration张秀丽,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生,安徽理工大学讲师,主要研究英美文学与文化。
作品【Works Cited】
[1]菲利浦·E·魏格纳:《空间批评:地理、空间、地点和文本性批评》,载[英]朱利安·沃尔弗雷斯编著:《21世纪批评述介》,张琼、张冲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4页。[2]Shaw, H.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New York: McGraw Hill Book Company, 1972.[3][法]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4页。[4]Grebstein, S. N.Hemingway's Craft. Illinois: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4, p. 41.Title:"Segregation" and "Aggregation": On the Spatial Narration ofIn Another Country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