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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霞不醉,茱萸不醉

时间:2005/8/23 作者: 李青婴 热度: 98674
                               一
    我入道时,师父把一件鹅黄麻布道袍轻轻披在我身上,说,止音,道教是不朽之业,你必须潜心学道才能贵为天师。我拢了拢道袍,问,师父,你是天师吗?天师,我不是,以后也不可能是了。所以,你必须完成我的心愿,也是我的恨,恨。我痴痴地点了点头。
  师父道行颇深,附近的达官显贵,小门小户都邀她前去布道。每次去布道时,师父总携着师姐与我。邀请师父的人都一脸疑惑地问,这两个女孩儿这么小,也会布道么?
  我入道前不叫止音。那年,我的故乡——蔚国亭州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虫疫,一年用汗水换来的粮食被可恶的蛀虫侵食而尽。蔚皇却听而不闻,仍声色犬马,灯红酒绿,还命税官收取更加苛刻而繁琐的税目。为了活下去,为了交税,每家只有抛妻弃子,卖儿鬻女。我也头插草根,认真地跪在地上。父亲连叫卖声也无力喊了,他那空洞而痴罔的眼神望着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行人,渴望有人买下我以换取他的口粮。
  师父翩跹而来,问父亲,这孩子几两?二十两。师父没有跟父亲讨价还价,她果断地从所携的兰花包袱中取出白花花的二十两,像瀑布飞泻一样倾到父亲枯朽的手上。
  师父牵着我走。我抬起头,悄悄看了她一眼,她已经步入中年了,眉目之间却仍存清秀之感,清秀之中,又暗藏一股威严。师父问,你想不想要个姐姐?我欣喜地点了点头。我只有三个哥哥,没有姐姐,所以从没有人陪我放鸢子,折桃枝,绣锦帕……我内心深处是多么期望有个好姐姐。
  一个全身缟素孝衣的女人跪在地上,一个消瘦的女孩偎在她身旁,手中细细卷着那仍残泥香味的草根。师父问那女人,这孩子卖么?恩,女人点点头。多少两?三十两,女人冷冷道。师父给了女人三十两,挽着女孩要走。女孩阖上了眼帘,泪珠如碎玉般润进土中。
  师父雇了一辆马车,说要带我和那个女孩去蔚国的都城——杜州。跨上马车前,我望了一眼这千疮百孔,落拓不堪的街道,这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亭州。这是我最后一瞥故乡了,我要走了。想到此,童年生活的种种轶事飞旋于脑海,烙在了思涯中最柔软的地方。
  马鞭响亮地抡起,马蹄溅得尘土飞扬。我又听见了熟悉的哭声——父母与子女离别时嘶心裂肺的哭声。我默默想,过去了,过去了,这种哭声过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亭州虽已败落,但都城杜州却仍是繁华至极。但师父没有让我们更多领略这种繁华,她在城郊买下了一座旧屋,改建成了道观养玉观。这也是我一生清修生活的序幕。
  师父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为我与师姐赐名入道。她赐我名为止音,师姐名为玩月。师父让我和师姐跪在蒲团上,对墙上所悬的太上老君画像磕头。我双手合十,虔诚地像求愿似的在心里嘀咕了几句,磕了几记响头。好了,师父说,换上道袍,脱下你们的花衣服。她把那件鹅黄道袍递到师姐面前。师姐的手紧紧拽住了花衣服的下摆,固执地说,我不穿道袍,我要穿花衣服,我要穿花衣服!师父叱道,要穿就回亭州穿吧!她面部暗藏的威严开始蔓延,从眉心,到双眼,眉角……师姐嘟着嘴,不屑地扔下花衣服,慢条斯理地换上道袍。
  轮到我了,我没有注视师父的表情,很听话地把花衣服脱去,叠成整整齐齐的方形,放在一旁。师父欣慰地笑了,把道袍披在我身上,抚摸着我的额头。
  她转身踱进堂屋,取来一把寒光逼人的剪刀,抓起我们放在一旁的花衣服,快刀斩乱麻似的飞剪起来。咔——咔,我那仅此一件的花衣服霎时成为衣条。我不停用手拭着双眼,生怕泪水夺眶而出。
  不要剪,不要剪,师姐玩月摇着师父的袖子,哀求道,别剪了,这是我唯一一件花衣服,是我娘在过年时做了几个月的呀!师父毫不理会几近绝望的师姐,她边剪,脸上如花瓣绽开一样嫣然,道,我要剪了这些红尘脏物,让你们一心学道,一心学道!
  从此,我开始了漫长无期的学道生涯。白天随师父四处应邀布道,夜晚背师父规定的长篇经文。
  师父教会我们所有汉字之后,就开始让我们背经文。我们认真地跪在蒲团上,对面前的太上老君画像背,对师父背,对一轮冷月的投影背,对摇曳不定,使人昏沉的青烛背。师父手持一块竹笏,站在我们面前,谁背错一个字,她就会打一下手心,谁若是打瞌睡,她会狠狠地打上一板子。开始,我们根本无法熟背这兀长无趣的经文。一次,师姐无法自制的睡着了,梦呓中还呼唤着她的母亲。在背井离乡而又残酷的环境里,谁都渴望拥有最初衷的温暖。而师父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心,竹笏狠狠地打在师姐的脊梁上,鹅黄的道袍上立刻绽出了一朵血花,她噙着泪,啜泣着背:“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被师父打手心。深夜里,躺在床上,常常一个人捂着红肿不堪的手心偷偷落泪。后来,渐渐适应了这项工作,我们终于能短时间背长经文了,但这件事所带来的痛苦记忆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
  在养玉观中,最愉快的事就是打水了。每当夕霞时分,我和师姐会提着两个大木桶去离养玉观不远的老井那儿打水。一路上,我们都会听见惠安寺主持无嗔大师敲的南钟声,吭——哄——吭——哄,还隐隐听得达摩堂传来的整整齐齐的《八道四行经》。一路上,我仰头望着烂漫的夕阳残照,它是酡红色的,像喝醉了酒的人脸上所呈的颜色,先是杏红,轻红,玫瑰红,后是烈如火的赤红,灼人的炭红。我最爱温文的玫瑰红,那和我来杜州的路上所见的玫瑰花颜色如出一辙。夕阳这个颜色,是因为天上的仙人喝醉了吗?我问师姐。怎么可能?天仙喝醉了,谁来掌管人间?世事不就黑白不分了。师姐老成地唏嘘叹气。我可不像师姐那么现实,我宁愿遐想有一位仙人应邀去赴王母的的蟠桃盛晏,因贪恋王母所酿的琼浆玉液而酩酊大醉。一路上,我们都会闻见山路两旁所栽的吴茱萸的香泽,我们会轻撷一两枝藏在袍袖中,这让我有过重阳节的感觉。
  岁月磨移,布道、背书、提水……这些事充斥着我的生活。年复一年,我已经15岁了,不再是那个跪在落破亭州大街上的女孩,我是止音道人。尽管这个名号让我联想到父亲告诉我的故事——许多道人吞丹自毙的故事,但我仍必须叫这个名字,因为我曾是跪在落破亭州大街上的女孩。
                               二
    蔚历十九年七月,我惊奇地发现杜州的天空竟是那么忧郁,好像聚了无数乌云,悬了无数飞尘,看不见阳光,感觉不到明媚。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天空问师姐。师姐用食指轻弹道袍上所附的尘渍,道,蔚国要灭亡了,灭亡了。
  那一天是七月十五日,因为战乱,没有人再邀我们去布道了,我们在养玉观读经。街上传来哭声与嘶喊声,还送来缕缕令人呕吐的浓重血腥味。怎么了?我感到一种不祥的征兆。师父道,嘲国大将薛括进攻杜州了,很快会杀到这里。你们先躲到床板里,我收拾好东西,咱们从后山逃走。师父一边说,一边颤抖着掀开床板。师姐腰一弯,挤进床板里。我若有所失地望了一眼师父,我怕她遭到嘲国人的屠杀。进去!师父搡了我一把,我的头恰巧重重地撞在掀开的床板上,疼痛不已。我钻进了黑暗的床板底,床板与床底之间巧妙的留了一条细缝,可以不让我们被闷死,还可以观察到外面的情况。
  师父很沉静地收拾起东西,包好了多年与她为伴的百册经书,又细细卷起那一轴略带霉黄的太上老君像。
  杀——几百名嘲国士兵冲进养玉观,他们的刀锷上已被数以万计的鲜血泡成灼人的血色,鞋底沾着未干血渍和碎末似的肉屑,屋中立刻弥漫了一种令人发指的血气。师父毫不理会这些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她依旧安安静静地卷着那张神圣的太上老君像。刀刃齐齐刺向了师父的胸口,血刹时如喷泉一般,迸出,四射。师父手中的画像平稳地滑在了地上,她后退了几步,刻意地倚在床檐上。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手臂矜持了半分,蓦地滑过我的眼,掉了下去。
  刽子手自然看惯了死人的事,他们细细地倒箱倾匣,但找不到一样贵重的器物。突然,他们发现了师父包裹里包着的小巧玲珑的玉鼎,那是我们用来点香辟邪的。他们七手八脚地抢过玉鼎,欣喜地踏过太上老君像,一路狂奔,出了养玉观。
  七月十七日,也就是我躲进床板的第三天,凄厉的哭喊声终于揭止了,传来了久违的车马声与嬉笑声,我想屠城行动应该结束了,嘲皇把他的子民接进了杜州。我们出去吧,我对师姐说。去哪儿呢?师姐问。我思忖后,道,收拾好东西,葬掉师父,去……萸国。好,坐船去萸国,师姐拍了拍我的肩头。
  我们掀开床板,重新迎接光明。师父的尸体倚在床檐边,衣襟上的血凝滞成了朵朵飘飞有致的落英。我与师姐轻轻盖上了她的眼帘,愿她安息。
  我们扎好行箧,把师父葬在我们提水的小路边,愿她听见惠安寺的钟声,看见绮霞,闻见茱萸的幽香。
  我们又来到了曾经繁华至极的杜州华街,街头巷尾处处可见蔚人的尸首。有的痛苦不堪,有的狰狞可怖,有的死死去抓身边的包袱……死尸的腐臭和可怕的血腥气像网一般紧紧笼罩在杜州上空。
  嘲人不肯浪费杜州这块膏腴之地,纷纷乘车赶来。车辚辚,车轮压过成群的尸体,在尸首上留下清晰的车辙。一个婉约少女坐在马车里,用精巧的芭蕉仕女纨扇轻掩口鼻,柳眉微蹙,道,真恶心。
  我们又来到了金记酒家,这儿的老板金放还请我们去布过道呢。酒家里坐着几名客人,一位白须老者神采飞扬地说着评书,他狠狠一击醒木,道,蔚王一听薛括薛大将军杀进杜州,立即三魂吓出了两魂半,摆摆手,撤下那些正在载歌载舞的舞姬,对身边的太监头头杨保宗说,爱卿,贼人杀进城了,快护送朕去蔚国山庄。杨保宗奸笑一声,嘿嘿,圣上,我要砍下你的头颅以献嘲王。他突然拿出暗自藏匿的利器,一刀砍上去——血肉横飞,惨状可怖,令人瞠目结舌呀。杨保宗捡起蔚王的头颅,一路兴高采烈地飞奔到嘲皇殿前,躬背哈腰道,大王,小人已砍下蔚王首级,特献于您。嘲王威风凛凛,正色道,叛国者人人诛之。拔出腰间配剑,一剑砍下了逆贼杨保宗的头颅,血溅三尺呐……
  走吧,师姐说着,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喃喃道,该走了,是该走了,管他什么弑君投敌,和我无关了。我在蔚国的日子该画上句号了,我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三
    荻花朵朵掩映着坚实平稳的挑台,静静伫立在挑台上,观风起云涌,眺烟波浩淼的湖面,看来往穿梭的船只,心情会在这种宁静之中得到释然。往日的悲欢离合已渐渐远去,此时我心如止水,不着一丝縠纹。
  一叶扁舟缓缓滑向挑台,艄公唱起了陌生却又辽阔的号子,梃子打两桨,无风万里浪呦……师姐扬扬手,道,船家,去萸国的萸州么?去,去,艄公笑道,就您二位么?那就上船吧。
  我弯下腰,挤进窄小的船舱里,舱中置有几张小巧玲珑的木凳,一张歪腿旧桌上放有一个生锈的烛台。我不习惯舱中的水藻味,倚在窗边,探头向湖面望去。
  看呀,看呀,师姐喜出望外地碰着我的手肘,指着西边,成群的孤鹜低掠过葱郁的乌桕林,鸣啾着,向前方飞去,给夏末那湛蓝的天空平添一抹清新的灰白。师姐指着那模糊的白影,道,我从小就认识这种鸟儿,真的。她的表情稚气得像个孩子。
  早听别人说过,萸国是个洋溢着书生气的国家,此番得见,果真如此。都城萸州,风光旖旎,四处建有古亭阁轩,文人墨客们轻摇折扇,对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吟诗作词,联对成句。雄伟的古台固然可以激发他们的诗兴,一株幽草也可擦出他们灵感的火花。在这个书墨飘香的宝地,真让我怀疑嘲国人屠杀的满地尸首是昨宵惊梦。
  这儿如此之美,我们可以尽情玩了。师姐说着,随地滑了一记优雅的弧线,道袍那肥大的袖子此刻变为彩蝶绚丽的双翼。不行,我要继承师父的遗志,重建养玉观,把道教发扬光大,我道。不知为什么,师父的死似乎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从前,我一味想摆脱师父,做一只逍遥自在的闲云野鹤,不再循规蹈矩地布道,不再一遍一遍地背乏味的经书。但从师父刻意倚在床檐那一刻,从师父的手臂滑落那一刻,我就暗暗发誓,师父不能白白牺牲,我要用一生回报师父。师姐嗔道,你傻不傻?师父已经死了,她怎么知道你在干什么?我们自由自在地玩呀乐呀,总比用青灯苦读耗过一生好吧?我道,我就是要重建养玉观,你爱参与就来,不来就算了。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怎么可以用如此的蛮横的口吻跟师姐说话?师姐并没有生气,她道,真服了你了,好吧,共同重建养玉观。
  八月二日是养玉观重新开观的日子。那一天,我很早就起床了,踱到师姐房间门口,发现她比我起的更早。师姐正在对着铜镜戴耳环,她穿了一件绣有空谷幽兰的锦衣,小巧的绣花鞋上绣了一对桃花枝。师妹,你来啦?师姐戴好耳环,转过身,轻撷裙裾,转了一个圈,问,好看么?我木讷不已,没有回答,心里却默默道,好看,太好看了。飘飞的水袖缓缓流转,摇曳生姿的绣花鞋花枝乱颤,真如一幅美伦美奂的仕女图。师姐嫣然道,我要还俗喽,可俗名叫什么呢?玩月……玩月……苏玩月!怎么样?风雅吧?我只是呆呆道,是,好,对。师姐走到门口,蓦然回首,道,师妹,有事我会回来的。我没有拦住师姐,我知道她的心已不在养玉观,单单禁锢她的人是徒劳无功的。
  接下来的岁月,我一个人静静地在养玉观独享。我的字典里出现了从来没有的两个词:孤独、寂寞。白天应邀布道施恩,夜里独自守在黑通通的道观。我越发怀念以前跟着师父的日子,虽然每天过得很苦,但有人陪伴我,不像现在——一灯如豆,残梦知秋。我常常对着枯黄的经书哭泣,为什么我要留守养玉观呢?我为什么不跨过羁绊,追寻自己绚丽的明天?我到底该怎么办?想到此,种种困惑,苦恼涌上心头,像可怕的梦魇缠绕着我。
                 
  蔚历二十一年六月中旬的一天,萸州下了倾盆大雨。夜里,我细心地关好门窗,又开始读经书。凄风苦雨的悲凉之意让我心寒,我强打精神,一字一顿地读起经书上拗口的文字。突然,我听见了微弱的敲门声——笃,笃,笃,笃。我吓了一跳,莫不是幽魂想趁雨夜在我的观中“留宿”?我打上纸伞,哆哆嗦嗦地走进院中,壮起胆,大声问,谁啊?谁啊?心提到了嗓子眼。门外一个嘶弱的答音,师……妹,是我。是师姐!我的全身立刻如暖流倾注一般,师姐没忘记我,我再也不用独享孤独了!我欣喜地拔开门闩,看见师姐久违的面容。月华如水,倾泻在师姐苍白的面颊上,她换了一件肥胖的蓝衫,大腹便便,应该快生孩子了。她问,师妹,我……可以进去吗?我喜道,可以呀,我一个人正闷得慌呢。
  师姐端坐在木桌前,她望了一眼养玉观,问,可以给我一碗饭吗?我答,可以呐,我帮你做。我一边说,一边做米粥,问师姐,这孩子……师姐缓缓道,是谢仲的。谢仲?他是萸国大臣谢还玉的三公子,因爱慕浮华而臭名昭著。师姐竟然嫁入谢家这种富贵乡了,这和玩月道人简直判若两人。我压抑住疑问,道,不管怎么样,应该恭喜你嫁入谢家。师姐道,我没有嫁入谢家。
  我没有说话,静静做完一锅米粥,我和师姐一人一碗。师姐望着桌上的米粥,喃喃道,前几个月,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起来,谢仲就接我到醉仙居吃山珍海味,再去茗德苑品茗论诗。谁知这个月,我突然找不到他了,只好来找你。前几个月大鱼大肉,现在竟来吃米粥,哼,真有意思。她冷笑一声,用筷子不停地刨着米粥,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脸上没有了死气的苍白,泛起一阵阵欣慰的红潮。
  深夜,师姐在我左边的衾榻就寝。帘外夜雨潇潇,师姐用手轻轻枕着头,向我娓娓讲述她与谢三少爷的故事:谢仲真的很好,文武全才,对我也是关怀倍至,体贴入微,和他在一起无忧无虑,很幸福。想到以后,我们一家三口,齐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的情景,我的心里就暖洋洋的。师姐说着,对我温如阳春地一笑,好像漂泊江湖的浪子回到了家,初次尝到了人间最真挚的感情——亲情。我说,祝你们幸福。我一定会幸福的,师姐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翌日早饭过后,师姐说,她要去找谢仲。我道,师姐,你在观里陪我吧,我一个人很孤独。师姐像往昔一样拍拍我的肩头,道,不行,孩子出生了怎么办?我想,也对啊,孩子不能不见到生父。我从罐中拿出部分银两,递给师姐。师姐推推手,道,你也要生活啊。我笑道,没关系,我每天布道赚来的银子就够了。师姐收下银两,缓缓挪移到门口,回望了我一眼。这让我想起师姐出观那天的情景,也是蓦然回首,一个是妙龄少女,一个却是待产妇人。正如看见莲子会想起新荷,总让人有些惘惘然。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没有再见到师姐,我想她应该已经找到了谢仲,一家人悠然地生活,怎么会想到我呢?想到此,我对着太上老君像膜拜了一记,愿她保佑师姐一家幸福。
                 
  那天是九月三日,中午,我闲来无事,轻轻扫去院中那棵老房东所栽的桃树的枯叶。初秋已至,是桃树凋零之季。桃叶已越发衰黄,秋风一打,静静旋落。
  咚,咚,有人敲门。谁?我问。无人应答,门缝中塞进一张枯黄枯黄的纸页,掉在门槛上。我打开门,没有人。打开纸页,上面写到:止音贤妹,我遭谢仲贼人蒙蔽,误怀其子,恼羞成怒欲将其杀害,被其下属擒住,押往官府,身陷囚牢。九月三日午时在菜市口行死刑。求妹来菜市口与我诀别,也不妄我俩姐妹一场。玩月牢中泣笔。
  蒙蔽?蒙蔽?师姐被谢仲这个花花少爷给骗了!我扔下信笺,冲出养玉观,一路跑向菜市口。我一定要见师姐最后一面!最后一面!这种信念使我奔跑如风,萸州的琉瓦玉堂成为刹而即灭的幻影,我只想看见菜市口。
  菜市口果然聚集了许多喜欢凑热闹的人,我听见了人们甚嚣尘上的议论声:这女孩真是作茧自缚,明知道谢仲不好惹还往他那儿靠,真是自作孽呐。
  我咬咬牙,挤进人群里,挤、挤、挤!挤走一切阻挡我和师姐的人!
  人群前方,我终于看见师姐了。她跪在刑台上,身上缚着万道枷锁,背上背着刑牌,泪水涟涟的双眼顾盼四周,她一定想见到我!一定!师姐!我大声喊道。师妹!师姐看见了我,她移了移身子,似乎想和我站的近些。我竭力冲破兵卒所围的刀枪剑林,但这是没用的。我和师姐仿佛站在两个不同的点,没有一条线,可以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
  师姐求道执刑的官人,老爷,那是我的师妹,就让我临死前和她见一面吧。官吏指着师姐,怒叱,将死之人还与本官讨价还价,贱种!
  师姐大声喊道,师妹,我不后悔,只要爱过一次就够了。她说完,沉静地低下头,准备接受刀俎。
  行刑,官吏扔下一枚令箭,掉在地上轻轻作响。我睁大了眼,看见刽子手扬起了刀,刃的余辉折射在师姐的脸上,形成一片金色的雾霭。下一秒,可能就要血溅三尺了!
  不——我大喊一声,捂着脸,哭着从人群中跑了出去。
                 
                                重阳祭
    萸国的都城——萸州因盛产茱萸而闻名。重阳那天,我也和众人一样,上萸州的萸山,采茱萸,高饮菊花酒。
  山腰,我看见一家名为“茱萸驿”茅庐酒舍,走过去,坐在桌前,闻见屋中飘来的熟悉的茱萸幽香。客官,您要什么?一位老者走出茅庐,笑吟吟,道,今天是重阳佳节,小店采了些上好茱萸,做成香囊,您要一个吧。我点点头。老者拿出几个锦囊,递到我面前。我随手拿了一个,发现那个锦囊上绣了一株傲视群芳的空谷幽兰。淡粉的花蕊上残存晨露,修长的枝叶葱翠清新。正和师姐出观那天穿的锦衣上的兰花一样。
  茱萸幽香,兰花幽香,我想起了师父、师姐,想起了以前听磬钟、看夕霞、撷茱萸的日子。绮霞不醉,茱萸也不会醉,只是蓦然回首,人事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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