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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文学·下旬 热度: 15655
高培华

  摘要:莫言对于小说的叙述方式、叙述语言,表现出了积极地探索、实践,且常常推陈出新。本文主要通过文本细读、事例分析,探讨《生死疲劳》的叙述语言,指出作者凭借二十年的农村生活经验和对所描写对象了如指掌的背景,胸有成竹地在修辞意义上对文学语言进行了诸多新奇改造。笔者认为这种探索和实践为小说脱颖而出打下了良好基础。

  关键词:莫言;《生死疲劳》;生活阅历;叙述语言

  莫言,现在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不仅学习文学的老师和学生知道,很多非文学领域的人也知道,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作用。记得2008年,大学校园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很多学生都不知道莫言是谁,初次给学生讲莫言的时候,还要很费经地将这个作家及其作品做宣传和推广。现在好了,自从2012年10月以后,莫言迅速红遍祖国大地,出版作品多次脱销。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这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据说,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也被选入中学語文课本。这个作品的主人公是个沉默的小男孩,在他身上可以感受到孤独、忍耐、却又在枯燥的生活中看到片刻的美好,生出隐约的希望……中学生想要了解莫言,从这部作品开始也是适合的。莫言自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

  莫言创作力非常旺盛,作品繁盛:长篇小说十一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悲愤出诗人,坎坷出小说。著作等身的今天,莫言回过头来,还得感谢曾经的坎坷与苦难,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2012年,他在瑞典的领奖台上讲述了自己在家乡的生活:

  “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到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像。我们那地方流传着许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做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我会模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莫言童年辍学,饱受饥饿、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因此也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成了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会讲”包括“讲什么”和“怎么讲”,“怎么讲”又包括叙事和语言,莫言对各种叙事技巧的探索和尝试,我们另章别论,这里,以他的顶峰之作《生死疲劳》为例,谈谈他独特的文学语言。

  “莫言是一个语言的奇才,语言使他自由使他放松,他的语言汁液横流,他的细节饱满生动。语言赋予其小说以奇异的激情和想象力,使他笔下的一切都具有了生命和性格,奇思妙想,接踵而至,一草一木,甚至一块肉都会跳舞。”[1]“他坚持个性化写作,用变异手法对语言进行创新实验,依据感觉找语言,用特殊的语言使感觉得到最生动的表现。莫言把感觉描写放在一个突出重要的位置上:通过视觉、听觉和嗅觉的描写刺激读者的想象,通过具象的描写唤起读者身临其境的感觉。他是努力超越语言的规范,通过语言的变异、通过词语创新、通过比喻等修辞的运用,尽量将自己对生活的认识感性化地表现出来。”[2]莫言说:“创作就是突破己有的成就、规范,解脱束缚,最大限度地去探险、去发现,去开拓疆域……”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莫言在修辞意义上对文学语言进行了许多新奇的运用。

  一、旧词新用、熟词生用

  凭借自己二十年的农村生活经验,莫言最得心应手的表现对象是农村、农民以及猪、狗、牛、驴等家畜。由于对于自己所描写的对象了如指掌,所以能够胸有成竹地将“旧词新用、熟词生用”。他采用的主要是改造词语,程序:取一个现成的词和固定语,对它在构造成分上、构造形式上或语音形式方面作某种改变。从而在旧词的基础上创造一个新词。一个特定的语境,作者只能选取某个固定的词语表达思想,而有时这个特定的词语又往往欠了点感觉,于是为了表义的恰当与确切,作者适当对这个词语加以改造,[3]实际上莫言对旧词的改造许多都是为了适应这种需要而产生的。例如:

  1.人们都知道,伺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的驴屁,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屁。

  2.走入高密东北乡的地盘,我的断腿开始散发着臭气,成群结队的苍蝇追随者我,发出震耳欲袭的轰鸣。

  3.他的爪子戳了我的眼睛,眼泪汪洋而出。

  4.对付嘲弄和讽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装傻,让他的机智变成对牛弹琴对猪唱歌。

  例1中的“我”是蓝脸的驴,被陈县长征用为坐骑,上山下乡办公务,每到一地,人们都给与最高的礼遇。要讨好县长,就要伺候好“我”,“我”是驴,自然就是“拍驴屁”,由“拍马屁”而来,蕴含其中的讽刺意味油然而生。例2:“震耳欲袭”很显然是根据“震耳欲聋”改造的,因为小说写的是驴的断腿没有及时治疗,一直和主人赶路返乡而发炎发臭,招来大批苍蝇,“震耳欲聋”只能说明苍蝇多声音大,“震耳欲袭”则增加了他们被苍蝇围攻的状态,增加了一种动感。例3:我们通常说“眼泪汹涌而出”, 能把“眼泪”与“汪洋”放在一起,细细品味,确实更合适恰当,更形象生动,同时也造成一种新奇的效果。例4:“对猪唱歌”,是根据“对牛弹琴”衍生出来的,想借以增强语势,回敬“洪泰岳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仿佛是一位旧小说中礼贤下士的明主,但其本意却是对我的讽刺和嘲弄”。这时候,经过改造的词语反而更加贴切、细腻、乡野味十足。

  改造词大部分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所产生的词语往往是一次性使用,是为了一定修辞目的而即兴设置的。因此它的创造和运用就要新颖、别致,既要有‘出奇制胜之巧,又须有‘奇而不怪之妙,如果不巧不妙,不但失掉了运用的意义,也容易变成奇言诡语,为词汇规范所不许。所以运用这种词语,必须有充分的理由。[4]

  此外,在莫言小说语言中,还有一种“借用” 词现象。如下:

  5.莫言跌落在我的面前。我以为会把这小子跌得支离破碎,没想到他打了一个滚就坐了起来。

  6.有一个半疯的民兵竟然对着月亮开了枪。月亮抖了抖,毫发无伤,更柔和的光线发射出来,向我传递着远古的信息。

  例5:“支离破碎”原义形容事物零散破碎,不成整体。如果一个人“支离破碎”了,那就不称其为人了,至少不可能活着,但“他打了一个滚就坐了起来”。作者凭瞬间感觉捕捉到了“支离破碎”这个特征性极强的词语,将一般用来形容事物的词借用于此形容人,显然是抓住词语与当时语境相关联的一面,既表现了“我”西门猪的夸张,也说明“莫言”被孙豹用力掷出的程度,一个“支离破碎” 的语义特征将变得更加动感鲜活,使读者仿佛听到了身体关节在落地一瞬间发出咯咯响声。例6:“抖了抖”用来描写人或动物的动作,“毫发无伤”一般用来形容人,在这里作者借用来指月亮,赋予月亮以生命感——“月亮暗了一下,脸色变白……它悬在那里,眷恋不舍地凝望着我们的杏园和猪场。”作者为表达某种特定的感觉,有意不用常规的词语而选用与要表达的意思有相似之处又有一定距离的词,以达到一种新奇逼真的效果。借用的例子很多,又如:

  7.她已经打定主意把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嫁给我哥,让我哥做她的乘龙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阵麻辣烫,早已不把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

  8.我姐把我哥的裤子往下褪,露出了半个屁股,成群的虱子熙熙攘攘。

  这里的“麻辣烫”、“熙熙攘攘”是借用在文本具体语境中的,而具体的语境反过来又复活了词语的灵动性。只是,这种借用与语境也要有一种潜在的相溶性,才可以为叙述锦上添花,否则作者的一番苦心可能适得其反,词不达意。所以,可以使词语在适切的语境中让人感受到鲜活灵动的前提条件是作者深广扎实的生活基础和深情敏锐的感知能力。

  二、比喻新奇,描绘出彩

  作家的小说,不仅要讲完一个故事,还要使人感动,这就要通过语言激发读者的感情,唤醒人们的联想、想象,以达到使人有如身临其境、如闻其声、如尝其味等多方面的体验和感受,这就需要把表达的意思或叙述的事物,同其他一些具体形象的事物在话语中进行连接,比喻就是其中一种有效的手段。“比喻是为了描写事物或说明道理,把具有相似点的事物互相作参照,同时组织在一段话语中以完成一定的交际任务的一种修辞方法。比喻的运用,可以使简约变得繁丰,使平淡变得绚烂,使直白变得委婉,使严谨变得疏放,使朴实变得藻丽”。[5]莫言作品中的比喻更是让人眼前一亮,别具一格:

  1.我的神经像葫芦蔓子一样坚韧粗壮,吊着十几个葫芦在风雨中打秋千都不会断,所以全世界的人都疯了我也不会疯。

  2.北风呼啸,河道中巨冰开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梆梆梆梆,犹如命运在深夜里敲门。

  3.西门白氏颠着小脚,扭秧歌似的从铺满月光的小道上跑来。道上的杏花瓣被她的小脚踢起来,宛如轻薄的雪片。沉淀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犹如水底的泥沙,浑浊翻腾;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揪痛。

  例1:是一个明喻句,按“本体、喻词、喻体、喻解”依次排列,特别之处在于喻体“葫芦蔓子”,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应该都见过,尤其老葫芦蔓子,很结实很难扯断。在这里用来比喻《养猪记》里“我”的“神经”坚韧粗壮,反衬为了感情“蓝解放和西门金龙两兄弟的疯症未愈,黄家姐妹的神经好像也有些不正常了。”其实这是对金龙装疯的一种嘲讽,金龙不是那种能被儿女情长揪扯住心的人,他和黄家两姐妹都有过暧昧关系,蓝解放因发现自己苦苦暗恋的黄互助与金龙在杏树上的秘密而立刻疯掉,金龙无法收场只能跟着装疯,“装疯是块通红的遮羞布,往脸上一蒙,所有的丑事,一股脑遮掩了”。其实金龙的“神经像葫芦蔓子一样坚韧粗壮,吊着十几个葫芦在风雨中打秋千都不会断”才是事实。

  如果说例1比喻句是把抽象的意思形象化,增加视觉效果,那么例2就是把形象的事物抽象化。“响声”,什么样的响声?惊天动地!因为“北风呼啸,河道中巨冰开裂”,这原本就已经是一副完整形象的画面,可作者的感觉远远没有表达完毕——“梆梆梆梆,犹如命运在深夜里敲门。”“命运”二字将“自在之物”一下子与人的存在、人的感情、人对于未知的恐惧联系起来。于具象中渗入抽象的思考。

  例3:“扭秧歌”我们都见过,是大幅度抡胳膊、上下左右倒步子的一种民間“舞蹈”,说“裹着小脚的女人”走路“像扭秧歌”,有点夸张也有点幽默,但我想更多的是心酸。“裹脚”本身就是畸形审美的产物,是对女人的戕害。西门白氏为什么颠着小脚跑呢?“怎么会让公猪跑出来呢?”洪泰岳不满地呵斥着,“谁负责养公猪?责任心太差,应该扣公分!”村长的呵斥使白氏受了惊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到跟前。裹脚老太太,是莫言笔下经常出现的形象,而且是注入非常之关切的那种。这里的关切和心酸就是通过比喻表现出来的。“沉淀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犹如水底的泥沙,浑浊翻腾;”,“水底的泥沙” 一粒粒、一层层,比喻“沉淀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这里的“记忆”既是叙述者“我” 西门闹灵魂对于受尽折磨的妻子的记忆,更是作者对于历尽沧桑的母亲的记忆,所以,“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揪痛。”

  莫言小说中,比喻处处可见:

  4.我们用黄布缝成的衣服把两个新郎打扮的像两根蔫唧唧的黄瓜,用红布缝成的衣服把两个新娘打扮得像两个水灵灵的萝卜。菜吗,只有两种,一是黄瓜拌油条,二是萝卜拌油条。

  5.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话骂人,他蓝脸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只拔了毛的公鸡,全身散着臭气,一耸一耸地往前逼近。

  6.被缚住手脚的蓝解放身体扭动,身体里好像有巨大的能量在汹涌奔突,仿佛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些吸入了别人超强内力而又无法容纳的武功低下者,其状痛苦万端,于是张开的嘴巴和嘴巴中发出的哀嚎就成了唯一的排泄通道。

  7.从大楼门厅里传出她爽朗的笑声,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声,像揪住变色龙吐出的长舌,把她从大楼里扽出来。

  一定程度上说,没有这些精彩的比喻,小说将会失去它所应有的灵气和色彩。英国著名修辞学家瑞查曾指出:比喻不仅是意义产生的方法,而且是交际者向听眾提供借以引发出与特定符号相似的指称所需经验的一种方法。[6]听读者借助想象,还原说写者的信息。

  莫言小说中成功的例子大都具有这样的特点:以充沛的感情为基础,充分发挥想象的作用,充分利用语境的作用,无论是对旧词的改造还是自创新词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乍看突兀,细审之后却觉得巧妙无比。这里的关键就是,改造后的新词表面上违背了语言旧有的规则,而实际上却具有艺术的或感性的合理性,它们违背语言理性的逻辑,却肯定和张扬了语言的感性逻辑。[7]正如莫言自己说:“你调动的词汇,你的语言结构,句子的长短,这些技术层面的问题会把两个作家一下子区别开来。” 莫言准确的感觉,新鲜的语言,下笔几行字就能展现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场景来,如同作水彩画一般,不仅描摹出色彩,还绘制出声响,流散出味道,调动着阅读者的人生体验,参与到文本中来。

  这里选用了十五个具有代表性的句子,进行分析解读,藉此略微感受莫言语言的张力与魅力,感受文字背后,作者对生活走心地观察与刻骨地体味,此即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参考文献:

  [1]吴义勤.有一种叙述叫“莫言叙述”.杨扬主编.莫言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403.

  [2][7]江南.莫言小说词语创新得失谈[C].修辞学新视眼——汉语修辞与汉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4:30-31.

  [3]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92:98.

  [4]武占坤.王勤.现代汉语词汇概要[M].内蒙古,内蒙人民出版社,1983:351.

  [5][6]陈汝东.当代汉语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96–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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