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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故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永善文学 热度: 20399
半夏

  雁鹅,天空里羽翅伸展的美丽

  我十五岁那年,离开我的出生地会泽铅锌矿往曲靖读高中。

  1982年我读高二,那年的寒假回家过年,我在阳台上发现了捆扎成一撮的灰色鸟毛,因为那鸟毛不像平时山民打来卖的野鸡毛。

  我好奇地问我爹:“我爹,这是什么鸟的毛?”

  爹说:“雁鹅毛。月前我在街上花两块钱买了一只大雁鹅。雁鹅的肉其实一点不好吃,煮不烂嚼不动,肉质柴得狠,味发酸,吃不成。我让你妈腌一块留给你放假回来吃,她背着我把剩下的肉全丢了。”

  我以为爹说的雁鹅是那种秋天从北方飞来南方过冬的鸿雁或者是天鹅一类的鸟便跟爹开玩笑:“那不是赖哈蟆吃着天鹅肉了?”!

  谁知道呢,多年后,我才知道家人吃的是世界珍稀鸟类黑颈鹤的肉。

  离我家三四十里远的西边山那头有一个叫长海子的高原湖泊。有一天,长海子忽然被核定为黑颈鹤的特有栖息地。

  当地人一直都把黑颈鹤称作“雁鹅”的。

  黑颈鹤是一种特别珍稀的鸟类,生活在高海拔地区,据说全球仅有两三千只,每年的秋冬季它们都从青海迁徙到云南的一些高原湖泊来过冬,昭通的大山包,曲靖会泽的大桥乡水库(现称念湖)、长海子,滇西北丽江的拉什海都有它们的影子。县上乡里经过反复的宣传,告诉长海子附近栖居的山民雁鹅就是黑颈鹤。黑颈鹤数量很稀少的概念渐渐为当地人所熟知接受。后来擅自捕猎者施以重罚,情节严重者逮捕法办。

  长海子的黑颈鹤被专人看护起来了,它们甚至每年都吃上了国家专门划拨的口粮。每天都有专人给它们投喂苞谷等粮食,再也没有人敢捕猎雁鹅了,当地农村的小学生都被教育成了环保卫士,从他们开始,当地人也不再称黑颈鹤为“雁鹅”了。

  每年秋冬关于黑颈鹤的消息见诸报端时,我都忍不住讽刺我爹两句:“什么都敢乱吃,竟然吃了黑颈鹤的肉!这事最好悄悄的莫让别人知道,怪羞人的。”

  我爹就忙申辩:“不知不为过,以前不晓得那是保护动物嘛,当年那个卖黑颈鹤的农民好可怜,我中午下班回家在小街上就看见那只大鸟了,它是翅膀受了伤,很多人看热闹,那农民开口要八块钱,有人给他六块钱他没卖。等我下午下班回来,那农民只开口要四块钱了,我一还价,两块钱就买下来了。当时那大鸟恹恹的站都站不住了,爬在地上快死了,它一死便一文钱不值只能扔掉,两块钱够那个农民称十一二斤盐巴了!山民背一篓松球来卖也只是赚个两三角钱,那时一斤盐巴就一角七分钱呀!”

  我爹讲述的那种生活的艰难我后来在昭通作家夏天敏写的小说里再次读到,那篇小说的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有个故事情节还记得:一个农妇为了让她的孩子填饱肚子竟然去偷上级划拨到村里来的黑颈鹤的口粮,那伤感的故事让人嗓子眼发哽。

  黑颈鹤栖息的那块土地我很熟悉,自然条件差、气温低,当地农民无论怎样辛苦劳作也是广种薄收,高寒山区的土地能生长出来的只是蔓菁、苦荞麦、洋芋、苞谷。黑颈鹤落脚的地方其实都不太适合人类居住。

  我后来发现生命之间,比如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人与树之间,树与树之间,动物与动物之间有时是一种依存有时又会彼此排斥,最后生命之间、生命与物之间,统一在时间和空间关系的牵制和框架里,形成一个相互妥协的平衡。

  黑颈鹤出没的地方总是有一种在水一方的凄美感。也许,关于黑颈鹤我的思絮飘得远了点,我其实更多地想到那些大鸟在风中的舞姿、水边的倩影、天空里羽翅伸展开时的美丽……

  我想起它们“咕嘎”、“咕嘎”的叫声,便想起“风声鹤唳”一词营造的惊慌……

  就在一去不复返的年代里,我在紧张中长大了,如草木打花苞,舒展,开开。

  念湖,念念一刹那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念”,深情的一个字,“念念”,梵语智慧里的“刹那”。

  念湖,这名取得好听,它直接改变了一方水土上那些人那些候鸟的命运。

  念湖是现在对这片水域的称呼,原本它不叫念湖。大跃进时代修的“跃进水库”给它戳了一个过往时代的烙印,但今天这烙印消失了,有谁还会叫它“跃进水库”呢?

  念湖忽然因为名称的改变,随着越来越多驴友的到来,在这样一个网络的时代,开始它的名声远播。

  在外地工作生活的老会泽人忽然看见爱好摄影的驴友发的文图都很讶异地问:会泽有这样一个地方?那么多种类的候鸟一到冬天便飞来,这个水汽氤氲神秘梦幻的仙境在哪里?它叫念湖?

  没人相信它就在滇东北曲靖市会泽县的高寒山区。首次听说“念湖”并从图片上看见它的美丽景色时,我心下有点自责,十多年来在一本彩版杂志供职,从编辑做到主编,为何就不曾听说云南有这样一个地方?当知道它在会泽时我更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在会泽生会泽长,长到十五岁啊!

  谁想得到一个相对落后偏僻的地方藏着这么个美丽的湖泊,它水色澄碧,山色空濛,秋冬季迎来北方最珍稀的大鸟黑颈鹤。它静如处子,浓妆淡抹相宜,这里的人与鸟和谐相处,天人合一之欢一直延续。

  后来,我忽然间想起十多年前,我的同事云南著名摄影家任琴女士曾跟我说起的事,一个会泽大桥乡的小学老师王高祥多来来一直坚持业余时间拍攝大桥乡跃进水库的珍稀候鸟黑颈鹤。所拍的片子得到摄影家们的夸奖,某外国著名摄影器材商赞助其一套高档摄影器材,鼓励他的环保行为。后来王高祥老师拍鹤及教育当地的孩子们爱鸟护鸟的事迹被采访上了《大观周刊》。印象里王老师是在大桥乡水库边教书,他拍的片子我印象很深——农人在红土地上犁地耕作,旁边竟然有大鸟黑颈鹤怡然自得地相伴,就著刨一点地里的食吃,照片背景里有水光盈盈一片。大桥乡跃进水库会不会就是现在的“念湖”?

  思维一搭链,嘿,还真就是王老师在的那个地方。跃进水库被有心人给了它一个名字,叫“念”,据说已被民间人士演绎成一段爱情故事。

  2014年11月21日,我的念湖之行得以成行。策划了两个月的此番旅游一直在等待一个好的时机。朋友托念湖畔的当地朋友负责观察鸟情,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等得黑颈鹤来了百把只的口信。

  念湖地处曲靖会泽大桥乡和昭通交界处,是国家认定的大型黑颈鹤自然保护区。黑颈鹤这种大鸟全世界的所有种群加在一起只有两三千只,当地政府非常重视黑颈鹤栖息地的生态保护。水库摇身成为念湖,由于地处高海拔山区,又划为自然保护区,俨然天生的高原湖泊,得其恩泽,当地的气候生态环境得到很好的改善。现在每年的11月份到来年2月份,大批的黑颈鹤、大雁南飞来此越冬。

  在大桥乡镇上一农家乐式的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五点钟起床集合乘车前往念湖观鸟拍鸟。

  因为头一天玩得太累,我梦头梦脑地跟着大家到了念湖的土坝上。到达时,湖畔已有众多外省慕名而来的摄影爱好者支好了拍摄用的三脚架,一排“长枪短炮”等着鸟儿们醒来念湖的名声果然了得。

  东边的天白了一点,在水一方,依稀仿佛,氤氲飘荡着一团一团雾汽。我忽然幻觉我还在梦里,或者说是刚做完一个梦,又重新接着做起另一个梦来。

  太阳从远山后面破云层跳出来了。天上,暖调的彤云把远一点的天空染上一抹粉紫和银灰。这色调和水面上灰蓝的水雾,把我的梦弄得更加深沉。梦境幻如仙境的感受叠叠加加仿佛成了真的一样。

  放眼,周围是静谧的山林轮廓,村舍人家的炊烟与云雾混合。湖里喜水植物挺立,岸边水草摇曳,一派白雾缭绕的迷濛中,任何角度看去都是一幅幅流变的水墨大写意。身置其间,我似是在梦游。顺着土坝往人少的地方去,聆神静气,神清气爽。水那方的小岛上,传来鸟儿们苏醒后的欢鸣,传来羽翅“卟楞楞”扇动的声音。

  真是有幸,这次往念湖竟然见到了把念湖鹤舞高原之美最先推向世界的王高祥老师。这天他扛着他的超大相机镜头也来拍鸟。我尾在他后面跟他聊开了,从我们刊物十多年前对他的报道说起。王老师说话声音轻声轻气,为了不惊动湖面的水鸟我自然也跟着压低了话音。问了王老师N多问题。这黑颈鹤集体起飞去哪里找食?国家拨钱给人负责投食么?下午几点飞回来?

  王老师告诉我他拍鹤有整整二十一年了,他现在还在大桥乡李家湾小学当老师,他们学校的孩子现在都是生态环保的小志愿者。

  王老师是一星火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的影响力持续放送,这是对桑梓地会泽的回报。

  没有经验,也因为所带拍摄器材还不够专业,扛了三脚架背了大相机包爱好摄影的先生与一字排开的众摄影爱好者在土坝上等候观鸟拍鸟,却在鸟群突然起飞时错过良好机会,最终都没抓拍到好的鸟图。

  我一旁享受这仙境的美,顺带用手机抓拍到一张清楚一点的,它们不是鹤,是鸿雁,正飞越我头顶上方。

  这天,隔水望黑颈鹤,我的肉眼所见还是想像中的仙鹤,我只是在王老师那小钢炮式的定焦镜头里看见它们,它们在湖中岛上走动扇翅,自在得很,风姿绰约,姿容高贵。我因此对“鹤立鸡群”这个成语有了直观而深入的理解。

  鸟儿们飞远处去觅食了,太阳金灿灿地照拂着我们。湖面的水雾散了,世界清朗。我们集体从仙境般的梦幻里走出,聊发少年狂玩起了空中飘移,拼命地向上蹦跳,作出各种鸟飞状。我肉身沉重,奔跑起跳几次才稍稍离地一点。飞翔一直是人类的梦想,但终是坠落,因为人类生不出一副舒展的翅膀。人类一向身重,心更重。

  念湖上空此时什么痕迹都没有,鸟却已飞过。我的心追随着仙鹤和大雁飞,飞向远方。

  這天印象最深的是回程途中从车窗里回望念湖,竟然肉眼看见独一只大鹤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凌波微步的仙姿,等点开镜头对着湖面,它早没了影。这一切难道是我的幻想?也许,在念湖有一个梦是永远醒不过来的。

  念湖,此番我从睡梦里醒过来后直接跌入你制造的梦境。从此我对你念念不忘,像一个爱的痴恋者,再难走出你的梦境。

  念湖,心念心恋之湖,念念不忘之湖。

  念湖,再见!

  我,还会来看你。

  我与你咫尺天涯……

  娜姑,娜姑不是一个美人

  去娜姑的路上,左边有条小河,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以礼河”,以礼,我按字面理解,还它以礼。以这条河名命名的以礼河水电站1950年代建成,保障了我的出生地会泽铅锌矿的电力供应,在中国的水电史上可歌可颂,是当年中国第五大水电站,人工筑就的土坝曾是亚洲最大的。

  这个新年,在孙总的积极鼓捣下,会泽还乡团终于出行。孙总是我们一党爬山朋友中的老大,爱好音乐,弹一手很好的古典吉它,他曾在八十年代的某夜为我的一个女朋友与她钟意的男朋友弹了一整夜的吉它,我女朋友的男朋友是孙的好朋友,那一夜一男一女正在催生爱情,孙总的手都弹爪了。孙总也曾在某年的某个仲秋夜在昆明著名文物保护地真庆观里怀抱吉它给我们弹唱,记得当时我兴奋地跑上那大院的古戏台载歌载舞,而一伙人在夜间出没于文物古迹真庆观,在我看来仿是一伙北京人随便就进了故宫瞎走乱蹿似的,这又沾了文物拍卖公司赵总的光,当年他们的文物拍卖现场就在那古观大院里。

  孙总跟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多了,可他在去年突然回了会泽。孙总来到昆明再回会泽并不悲壮,因为他是被提拔了,何况会泽是孙总的故乡,他着实爱着会泽老家。孙总的家安在昆明,媳妇在昆明工作儿子在昆明上学,他一走就造成了我们现在只能在周末偶尔见下他的局面,孙总说我们该去会泽走走,关键是去看看他。

  我也是会泽人哪,去会泽永远不需要理由的。好在现在昆明到会泽是全高速,开车只是两三个小时。

  元旦一早九点出发,到中午我们便与孙总共进午餐了。

  吃了饭到孙总会泽的新家喝茶,喝了一歇,我坚决要求去娜姑。娜姑是会泽的古镇,中心地也叫白雾村,白雾村是孙总的老家,他在那里生那里长,他的姐弟兄妹如今还在那里生活。去娜姑是我此番会泽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去娜姑是我多年的梦想。

  会泽是云南的一个大县,地处滇东北,我真正的出生地在离会泽县城四十来公里的者海坝子,那里是曾经的会泽铅锌矿,现在上市的驰宏锌锗股份有限公司所在地。我并没在会泽城生活过,也不熟悉娜姑这个滇铜京运的第一站。

  这些年开车到会泽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了。会泽游热起来与我的老师、作家张庆国先生写会泽的那本书《乌蒙会馆的发现》联系紧密,可是一些拿着这本书跑到会泽去的人却有些许的失望,作家之旅那么丰富,可亲眼看见的却是一些难以找寻的残损痕迹。也许多年写小说的经历使作家养成一种散漫而随心所欲的习惯,所以他的调查和采访中经常出现偶然事件和意外,书中的某些篇章和段落便有了一定的戏剧性色彩,也许作家并不希望把自己打扮成地方史专家,从姿态上,他是与读者一道进入会泽城的,一道感慨和惊喜,一道站在会泽城的小街上傻乎乎地笑。

  当我从车上下来,穿梭在娜姑古镇的旧街上时,我确也傻乎乎地笑了。当我与三圣宫庙堂里那些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的长者们合影时,当我看着村子里的青壮年合力在树立那“仁义礼智信”的石碑时,我看见了传统埋在娜姑镇地下的那截老根苏醒复活了,冒出土来,又发了芽。

  孙总说三圣宫是白雾村的政治文化中心,他在三圣宫改建的小学堂里读的书,他的父亲他的爷爷都在那里读的书。

  穿行在娜姑古镇白雾村的街巷里,见到几处屋脊隆起的残垣断壁,见到一只黑猫在墙头晒太阳,财富堆聚过繁华旧梦的娜姑有如那黑猫一样寂寞。

  然而,我看见了一群男人在做一件事。有人在竖碑,一旁有要在拌水泥沙灰,镌刻在石头上的字是“仁”“义”、“礼”、“智”、“信”。

  村子里的长者们咂着烟锅在一旁观望指点,青壮年们合力把碑立了起来。

  仁、义、礼、智、信,人们终于明白有些被损毁的东西现在得重塑。

  当我捧着白雾村一块钱一碗、天下最好吃的豌豆凉粉时,我倒是悟到了一点,有美食的地方一定是繁荣过的地方,因为那味道经南来北往的刁嘴挑剔过,是各地美食的淘选和荟粹,有历史底蕴的地方一定有美食。

  会泽是绵绵乌蒙山群中隐着的一座古城,两千多年来,云南会泽(古东川府)在中国大地上举足轻重,运铜的马帮络绎不绝,娜姑古镇是运送财富的重要起点。明清时,云南产铜占全国的80%,东川府是中国名副其实的铜都。东川府的铜,每年额定600万斤,运交京师专供宝源、宝泉两局铸币,称为“京运”。京运之铜或先集中娜姑,或先通过娜姑陆运到昭通,转运四川泸州,沿长江东下扬州,顺运河水陆兼行北上京师。南铜北运,运距之长,运量之大,持续时间之长是世界古代史上所罕见的,于是这座古镇自然曾经有过繁华旧梦。

  因铜而生、随铜而逝的千年古镇娜姑,因“滇铜万里京运第一站”而成为明清时期中国版图上的一个经济重镇。当年的娜姑是非常繁华的,客栈、酒楼、妓院、赌馆、粮店、油行、糖行、轿行、花生行、丝绸铺、银器铺、马鞍铺、铃铛铺、典当铺样样都有,文官武将、富商大贾、贩夫走卒、矿工匠人不绝于道。还有各省前来押运、采购铜的官员、商人常驻于此,建起了各省的会馆、庙宇,接待本省同乡,供奉着本省神祗。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广东、陕西、四川、贵州等省以及湖南的保庆府、江西的临江府、陕西的吉安府等都在会泽设立过会馆,至今仍有迹可循。就连洋人都跑来此传教,建起了教堂。据说单是娜姑一镇,竟有二十余座古代的会馆宗庙。

  穿街走巷,一些铺面关张了,我想像着曾经有女人在铺子里笑盈盈的,一定的。在娜姑呆到太阳西斜,我在一拐弯处与一头正在吃草的老牛牛在这光影里相遇,我与它来了张合影,后来看被拍画面逆着光,却自有一层朦胧的暖意。

  娜姑位于会泽城西部,距县城32公里与东川市及四川省会东县隔水相望,系滇、川两省交界的乌蒙山区腹地,是云南省首批公布的历史文化名镇。“娜姑”二字是彝话译音,她并非字面之意是个妖娆女子,娜姑的意思是黑色的土地。云南是红土高原,黑土则是肥土,按这个理解,娜姑镇一带,从前大概是农户喜欢的地方,地肥人旺啊。

  娜姑,娜姑啊,她不是一个美人,她是一个古镇,财富在娜姑堆聚过一段繁华旧梦。

  孙总告诉我会泽县有三个大坝子,最大的正是我的出生地者海坝子,第二大是会泽县城所在的金钟坝子,第三大就是娜姑坝子了。娜姑这里海拔低,气候温和,整个坝子在这冬月间竟然一派绿油油的样子,蚕豆苗、冬小麦、蔬菜长势良好。而会泽城所在的金钟坝子还干着枯着黄着。

  这次回会泽没有回到我的出生地,可以想见那里当然也一样干着。随着驰宏锌锗公司的发展格局多变数,我的出生地将会是一个被废弃的地方。尽管父母家人亲朋熟人大多已离开那地方了,新的冶煉厂选址也在会泽城附近开了工,会泽城曾经的东川府将因此再“科学发展”一大步,可我心间有种怅惘如蛛丝网面,挥之难去。

  孙总带我们去了他家的老屋,老屋院子里有一老葡萄藤子,冬季里它正枯索着,每一个还乡团的成员都看上了它,都去跟它合了影。或许大家都在葡萄藤的纠缠里看见了流年的光影和难解的情结。

  天近傍晚时分,我们离开了娜姑。

  关于娜姑最后一个曾经繁华过的注脚是我在孙总新家的博古架上看见的那个青花瓷盘。那是架上最不一般的宝贝,跟他花重金买到的其它青花瓷器完全不同。从它的裂纹开片可以判断出它被狠狠地使用过。上面的图案是松、鹤、鹿,孙总说那是他母亲平时用于盛放鸡蛋的大盘子。他耄耋之年的母亲当年嫁到孙家时就看见它存在着了。搞古玩拍卖的赵总掌眼后认为那是个清代的瓷盘。

  坐在孙总家喝茶的时候我眯眼盯着那博古架上满眼的青花瓷看,独觉孙总家祖传的那盘子花色纹饰都是最周正耐看的,我一直看一直看,直至把它记牢……

  大海梁子,我打小就在眺望的远方

  小时候,到了冬天,往南边看,我会看见南边的群山之上层层叠叠还是山,连绵不断。最高处的山峰被白雪覆盖,正如冬天里在大理眺望苍山,在丽江眺望玉龙雪山一样。那有雪的地方是哪里?我爹告诉我,那里是东川是大海梁子。我眺望大海梁子的地方是我的出生地者海坝子。在一个孩子的眼里,那雪山在着的地方太远太远,它横亘在那里,是天幕的尽头。

  长大些外出读书,看见大海梁子,那山路朝着它去又绕开它走,还是远远地与它隔着。

  再对大海梁子有印象是因为我的一位表兄,表兄大学毕业分到了省农业厅,农业厅有个项目是到大海梁子推广新西南绵羊的养殖。大海梁子海拔高,最高处有四千米出头,环境相当恶劣,夏天还过得下去,到了冬天,寒风刺骨,那上面干皮料草的,当地人的日子难熬。属于乌蒙山系的大海梁子,被称为云南的“东岳”。表兄去大海梁子后回来说,大海梁子那地方穷啊,山上只长得出草,当地人的主食就是烧洋芋苦荞粑粑,真是只能养养羊了,但风景是美的,我们的领导说要把那里变成云南的新西兰牧场。

  一个远方的眺望及表兄口头的描述,让我对大海梁子有了向往。直到我在刊物编“奇彩云南”这个人文地理栏目时,看见一组照片,我被它彻底征服。那是八九年前的事,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记得他是一个银行职员,叫瘳国忠,他在那年的春节前夕,和几个喜好摄影的同好驱车前往滇东北的会泽大海梁子草山,冲着有云南“新西兰牧场”(我表兄在1980年代末讲述过的愿景已实现)的美誉,欲拍摄地处高寒山区的大海草山那万物萧索的冬季“酷”景,憧憬蓝天白云下枯黄的草和像云彩一样游移着的成群牛羊。廖先生拿来的那一组反转片吸摄了我。但是那一次廖先生并没有去到真正的大海梁子草山腹地,因为大雪封山。可是他的镜头却意外地捕捉到别样的风景——高寒山区的雾凇。后来那组图片用标题“滇东北的玉树琼枝”统领,廖先生会拍不会写,也不会口头表述,我就看着那一张一张照片想象着大海梁子的美丽作文章。那组图文出来后,一个商界的朋友说看见蓝天白云下的那些玉树琼枝,他流了泪。后来他便开着车朝着那地方朝着大海梁子的方向走了一趟。

  十四岁离开家,年年春节都要乘班车回家过年。回家时最怕天寒地冻的天气,遭遇风雪堵在半路回不了家的事也碰过两回,小冰粒式的雪霰子堆积在山路上,风一吹,冻起一层冰壳子,客车司机就是在车轮上缠起铁链也不敢走。我们只好下车跟披着羊毛毡子赶羊的老乡捡一点柴草拾些牛粪升火烧洋芋吃。山岭间灰白的云雾一堵一堵地飘过来,红土地上的每一棵草尖上都是白霜式的冰凌,沿途村庄杨树柳树松树柏树上便是雾汽凌结而成的“树挂子”,当地人叫冰凌子。冰凌子跟东北的雾凇是一码事。后查雾凇的相关资料知中国是世界上记载雾凇最早的国家,“寒气结冰如珠见日光乃消,齐鲁谓之雾凇。”这是1500多年前最早见于文献记载的“雾凇”一词。而最玄妙的当属“梦送”这一称呼。宋末黄震(公元479年——502年)在《黄氏日钞》中说,当时民间称雾凇为“梦送”,意思是说它是在夜间人们做梦时天公送来的天气现象。哦!好一个梦中抵达的天使!我喜欢这种浪漫的叫法。

  大海梁子的海拔在2500多米至4000多米,冬天來临,雪后气温极低之际,氤氲在草尖树梢的水气便凝结形成了雾凇。极目望去,有的雾凇比较纤细,好象一幅绣画;有的则好象大海的珊瑚。置身其中,宛如进入晶莹剔透洁白无瑕的人间仙境。

  廖先生的那组照片,拍的是去往大海梁子顶峰途中一个小村庄的风景,当时这个村子的上空寒云散去,南高原上空灿烂的阳光却一时半会化不掉那树枝树梢上的冰凌,因为高处不胜寒,透骨的风砭人肌骨,气温并没有一下子升高,老乡的头发上结着冰,头顶鲜艳的红格头巾的滇东北姑娘只把生着两团高原红的脸蛋示人……

  远眺、传说、看见一组照片,不行啊,我无论如何都要上大海梁子一趟,尽管我在滇西北海拔三千六百米的的中甸(香格里拉)城就会高山反应,我也要去我向往过起码三十年的大海梁子看一眼。

  2010年1月2日我终于上了大海梁子。自会泽城所在的金钟坝子往南面的高山上爬,绕得头晕眼花时,大树消失,灌丛隐去,最后进入一片光秃秃的萧索。

  大海梁子用凛冽的山风,风化的山石,枯黄的草地迎接我的到来。

  不同于别处的是,这里的山峰轮廓线决不嶙峋,多丰满圆润,每一个起伏你都可以想作是女人饱满的乳房或者厚实温软身体的一部分,这种圆润有效地消减了几分枯索冷峭。极目四眺,山岗的背阴面残雪斑驳,衬以纯粹的蓝天,仿云彩掉了下来,一团一团的。跟荒草土地一样颜色的绵羊像些山地上长出的石头疙瘩枯树疙瘩,仔细看,那些疙疙瘩瘩在缓缓地移动,盯住看,才发现,每一只羊的移动都是画笔的一个点,流动成一幅灰扑扑的画,偶有羊倌或牧羊女的衣衫跳出一点艳色来。羊群贴着的那面山坡这才在无比的荒寂中有了生命的迹象。

  在比我们行走处低矮的地方有碎薄的雪银亮闪烁。就在这碎雪块覆盖的山崖上我突然看见一群银亮晃眼往天上去,双手打篷远眺,是鸟!是山鹰!是数十只停歇的山鹰!它们被我们的话音惊扰了,突然地从栖身的山崖上起飞!

  等拿起相机对着它们,它们已远走高飞,那银亮的碎雪跟它们反光的羽翅很难区分开。那山离我们挺远的,我第一次听见山鹰在鸣叫。它们的羽翅在太阳下反光闪耀时,凭空自高远的蓝天上似乎传来南美著名的乐曲——《山鹰》,入耳,是排箫吹的,幻听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几乎掉下来,我的心仿佛已跳出我的身体扑在那草尖上,贴近了这片冷寂的风景。

  曾去过同一纬度的滇西北,滇西北的冬天与滇东北的冬天一样冷,却风光不同,人文地理背景大不同。滇东北的山、滇东北人、滇东北的树、滇东北的土壤自成一格,这里的山民多数是彝族同胞,男男女女都兴裹着一袭羊毛毡缝制的斗篷,这儿裸呈的是大地原初的景象。滇西北没有这里冷峭,那里是针叶林遮掩着的丰富,而大海梁子光秃而简单。

  毛泽东“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指的正是这乌蒙山主峰一带大海梁子的景致。这用脚丈量的浑圆的山坡似可在人脚的丈量下任意小下去经得住人脚任意的搓揉。

  在想起革命家豪迈的诗词之外,我忽然又想起另一个人来,这个人叫丁文江。我是从做现代文学研究的段从学博士那里听说起这个人来的,中国文化巨擘胡适先生曾为其写传,并这样评说过丁文江——他是一个欧化最深的中国人,一个科学化最深的中国人。就是这么个人在100年前曾到大海梁子一带游历。丁文江在很多学术领域做出过开拓性贡献,在科学史和学术史上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作为中国地质学的开山大师,丁文江和他的团队使中国地质学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获得了世界声誉。地质学以外,丁文江在地理学、古生物学、历史学、教研学、少数民族语言学等领域也有独特贡献,是一位典型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曾在1912年前后来到云南考察云南的矿业,到过个旧锡矿,到过东川铜矿,他从楚雄沿着金沙江的南岸——武定、元谋,到了金沙江的北岸——四川会理,然后折返云南,自昭通的巧家过娜姑,到会泽到东川,考察东川铜矿历史。我在读他的《游记三种》时读到他请了个彝族同胞做导游,走路去东川矿考察,途中要翻越大海梁子,他们走了三四天,每天天黑歇脚时还是只看见大海梁子的牯牛峰。

  朋友段从学博士是楚雄人,他在研究现代文学时知道丁文江先生还是系统研究彝文的第一人,段博士听说我在创作以滇东北某矿山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铅灰暗红》时,特别提起这位非常了不起的鲜为人知的大科学家。之后我自网上搜到了他的游记搜到了他的图传。站在大海梁子的群峰之间,想象着大科学家丁文江先生100年前孤独的背影,我感喟着开拓者的脚步何其伟大……(特注:这个伟大的科学家后来在南方某省的考察途中死于一次煤气中毒事件。)

  在当地人司空见惯的景致里我再次被震撼。一个近八十岁的老太太用牛粪烧火烤洋芋,卖给零星的游人,一块钱一个。我用五块钱买了一个刚烧透心的洋芋,我不喜欢吃面软的洋芋,我喜欢吃这刚刚烧透心,嚼起来还脆生的“咔嚓”洋芋。我不能跟她谈价钱也不能让她补钱。在一个背风的山槽子里,周围团转没看见屋舍,四下只是山。老太太得背着那一麻袋洋芋走很遠的山路过来,那取暖烧用的牛粪她得一路拾来。牛粪有点潮,火不太旺,可她想多多地烧熟洋芋,卖掉它们。火烟子熏红了她的眼睛,她俯下身子拿嘴吹旺那火堆时,我看见这小脚老太满面的灰土,心尖上倏地掠过一丝苍凉。

  贫瘠的红土、黄草、蓝天,是“红黄蓝”三原色,它构成了大海梁子冬季的荒凉凄清,之外,就是我一路感恩着离开大海梁子,幸福地回到我的会泽城……

  夏季到过大海梁子的朋友说,夏季草山因地势平缓,高山草甸像一床厚毡子,漫山遍野的野花,芳香扑鼻,草浪仿佛碧波荡漾;茵茵绿草上,牛羊成群,雨燕云集,溪水清幽雅洁,草丰水美,朋友说这次你冬天来,到七八月份你再来一次吧。那当然喽。

  心牧山眼牧羊

  又去,五年后。

  只为看山看水。

  山还是看那乌蒙磅礴走泥丸的山,我打小便眺望着的大海梁子。

  水看的却是别处的水和这一季南来的栖息在水畔的珍稀大鸟黑颈鹤。

  朋友安排了这次众亲友们的高规格出行。我在行程的开头和结尾游离于统一行动。中间更有心思的旁逸斜出。

  大海梁子之行是下午的光景,路比五年前好走了一些。有企业在这儿海拔三千来米的地方架设了发电的大风车。拉这些电力设备上山,路不拓宽不行。

  正值小雪节气,想看雪的梦想被太阳披头盖脸洒下的万丈金光融化。

  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农作物种不出来了。就连那种从南美秘鲁高寒山区引进的十字花科的玛卡也种不出来。玛卡当地人叫小蔓菁,据传它有壮阳神功。住在海拔两千五六百米的山民大面积种植这种作物,有企业收购。上山的路上都是玛卡地,老乡就在路边把新挖出的玛卡出售。沿途的招牌墙上都刷着收购玛卡的标语。

  一时兴起的种植热潮真的给老乡们带来了利益?希望如此。

  车往三千米的高处开时,玛卡地没有了,针叶植物没有了,灌丛没有了,最后,只有高山草甸了。

  低头近观,在这海拔三千六百米左右的高山草甸苔原生态小环境里,我的镜头继续拍下那些低矮的枯萎的生命,在我眼里每一种生命都不是低贱的,每一种生命都会找寻它的生存空间,然后在时间的河流里留下一个世代的枯荣。

  放眼远望,草甸子这一季的模样是枯黄的草皮和山梁起伏出的或阳或阴的层次。

  草甸上有一坡一坡的绵羊和一个远远尾着羊群的羊倌。

  太阳西下,羊倌原本坐着烤太阳的山坡渐渐被山梁的巨大阴影遮住。

  羊儿和羊倌得在天黑前翻过一道道山梁,上上下下走过深切的一个个山坳坳回家去。太阳西下,山风嗖嗖,

  披着羊毛毡子的羊倌尾着他的最后一个羊仔,把孤独的影子隐入了我看不见的阴面,接着又在远处还有阳光照到的崖顶,再次拉出他的身影。

  也许那个羊倌并不像我想象的寂寞?

  看着羊和羊倌远去的背影,我的孤独忽然像那起伏的山梁皱缩着又铺延开去,像那深邃的高天无边无际,化也化不去。

  羊儿们,它们贴着崖壁的腿蹄会颤抖么?

  羊倌用吆喝声用鞭子甚至用歌声牧羊,我却用忽然空洞的眼睛,牧起远山牧起羊群。

  远去的也是我的羊群。

  心牧在这荒野里,身体不再暖和,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了。

  在大海梁子坐卧、伫足、行走、俯仰、呼吸间,山对我有沉沉的呼唤,我仔细聆听这天籁……

  (作者供职于云南报业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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