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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鸽子一样飞

时间:2023/11/9 作者: 永善文学 热度: 20489
李发强

  1

  從市人民医院大门进来,先是五层高的第一门诊部,然后是六层高的第二门诊部。第一门诊部和第二门诊部背面,是五层高的第一住院部和九层高的第二住院部。虽然易航的妈妈童丽在第一门诊部的妇产科上班,可是易航不会去,他喜欢去第二住院部,因为那幢楼有电梯。

  对易航来说,坐电梯就是一种游戏。绝大多数游戏都需要多人参与,但坐电梯不一样,一个人就可以玩。易航的玩法很简单:坐着电梯从一楼到九楼,再沿着楼梯从九楼跑下一楼,周而复始。第二住院部虽然有电梯,但易航发现乘坐电梯的人很少,他想,也许他们不知道有电梯,也许他们不懂怎么坐电梯,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坐电梯。总之,他从一楼坐到九楼,电梯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电梯的四壁能照出人影,他就在里面嘟嘴,扮鬼脸,跟自己的影子玩。当然偶尔也会有人跟他一起坐电梯,他们有的是病人,有的是家属,有的是医务人员,有的什么也不是。他注意到他们在电梯的姿势和表情各异,有的仰头看着天花板,有的东张西望,有的作沉思状,有的环抱双手,有的把手插进裤兜,有的玩手机……他们几乎都不认识他,自然不跟他说话,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是童医生的儿子,可他是个孩子,他们犯不着跟他打招呼,除非他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会满脸微笑着摸他的头,说这孩子真好看,真乖。

  易航的确很乖,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他从未违反过纪律,每次都考第一。但他也是个孤独的孩子,他的爸爸易龙在县政府上班,常常加班或出差,陪他的时间特别少;妈妈的工作也忙,经常上夜班。要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他只好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玩,一个人睡。

  同学们有时会在一起讨论彼此爸爸妈妈的职业,在大家眼里,当老师、医生和警察都很光荣,因此易航非常骄傲他的妈妈是一名医生。陈实的爸爸也是市人民医院的医生,可是有一次陈实对易航说,你妈妈真坏!易航忙分辩,说我妈妈跟你爸爸都是医生,他们都很光荣。陈实鄙夷地说,我爸爸是外科医生,专门给人治伤,当然光荣,可是你妈妈是妇产科医生,她给人堕胎,她是个坏人。易航不懂什么叫堕胎,问陈实,陈实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还是妇产科医生的儿子呢,这个都不知道!女人怀了孩子,你妈妈就把她们肚子里的孩子拿出来扔掉,你妈妈真坏。易航难过得哭起来,放学时童丽来接他,他对童丽说,妈妈,你别当妇产科医生了,你当外科医生吧。童丽听了儿子的话,觉得他非常可爱,开心地笑起来,抱起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是易航读一年级时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升到了四年级,他知道有的女性怀了孩子却不想生下来,就需要妇产科医生的帮助。堕胎固然不好,可是那不是医生的意思,而是那些爸爸妈妈的意愿。妈妈曾告诉他,她当初怀他的时候,家里没钱,工作又忙,也差点不要他了,可是后来还是咬牙把他生了下来。妈妈说,所以啊,你是个幸运的孩子。

  易航觉得自己很幸运,哥哥易小白也很幸运,因为哥哥也差点被“堕”掉了。易小白的爸爸叫易虎,是易航的爸爸易龙的亲弟弟。易小白才两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把易小白丢在乡下,跟爷爷奶奶生活。从此易小白就没见过妈妈,而他的爸爸易虎常年在外打工,虽然挣了些钱,却不常回家,他也经常见不到他。有一天易航听到爸爸妈妈谈起易小白。他们说,易小白才读六年级呢,就会抽烟打架上网了。爸爸说,当初易虎和张小倩根本就不该把他生下来!妈妈说,那时张小倩来找我,说想把孩子做掉,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她。早知道现在易小白这么不听话,当初不生出来更好。易航想,要是易小白真被堕掉了,那么这世上就没有易小白这个人了,他也没有哥哥了。大家都说易小白是个坏孩子,但易航并没有觉得。哥哥比他大四岁多,不爱说话,也不理人,可是他不理人的样子很酷。而且他发现哥哥的本领高强,有一次他跟爸爸回老家,看见哥哥站在门口用橡皮枪打天空的电线,那电线居然被他打中了,在空中呜呜地响。

  让易航郁闷的是,他虽然喜欢哥哥易小白,可是易小白不怎么理他。他每年都会跟爸爸回一两次乡下老家,但易小白总是躲他们,易航喊他,他也爱理不理。易小白也来过几回易航家,易航想带他到楼下玩,但他直直地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跟易航出门,似乎他跟全世界都没关系。

  让易航意想不到的是,易小白居然要长期住在他们家了。暑假里,易小白的爸爸从外地回来,他来找易航的爸爸,说易小白在乡下中学已经读完初一年级了,没人管,成绩一塌糊涂,不仅花钱像撒纸,还常常在小镇上的网吧里玩通宵。他请易航的爸爸把易小白转到县城的中学,说县城的老师管得严。易龙很爽快就答应了,而且很快就联系了最好的实验中学。他对易虎说,住校不好,没人看管,还是让小白住在我们家,让我们帮你管管。易虎非常高兴,说,小杂种欠揍,你要多收拾他。

  易航听说哥哥要长期住在他们家,兴奋得睡不着觉,他想,以前哥哥虽然不怎么理他,那是因为怕生,只要以后大家在一起了,关系自然就会好。易航觉得爸爸是愿意易小白住在他们家的,可是妈妈似乎并不乐意。因为那天叔叔走后,他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听见爸爸妈妈在客厅小声吵,内容似乎跟易小白有关。不过几天后易小白的爸爸带着易小白来,易航发现妈妈变得非常热情。易小白不说话,她就逗他说话,还拉着他去那个空房间,那是她专门给他腾出来的。

  易小白就这样在易航家住了下来。易航想跟他玩,可是他并不理易航。放学回来,易小白就窝在小房间里,似乎有意拉开他跟这个世界的距离。他从不主动跟人说话,要是易航的爸爸妈妈问他话,他也只用最简单的字回答。易航跟他说话,他更是像没听到一样,这让易航感到特别郁闷。一个周末的傍晚,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易航做完作业,感到很无聊,他轻轻推开易小白的门,跟易小白打招呼。易小白不理他,低头玩手机。

  易航说,我们去坐电梯吧。

  易小白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电梯?哪儿有电梯?

  那边,第二住院部!易航的声音里充满着惊喜。

  好吧,易小白伸了个懒腰。

  两人就这样拉近了关系。他们跑下楼,穿过花园,来到第二住院部楼下的电梯前。易航让易小白打开电梯的门,可是他发现哥哥不懂得怎么开电梯门,便示范性地按了一下电梯门的按钮。门开了,他们钻进去,易航问易小白要去几楼,易小白说,随便吧。易航伸手按了“9”,电梯便缓缓上升。易航发现易小白对电梯不懂,便指着上面的按钮,告诉他它们的功用。易小白靠在电梯的角落里,双手抄在胸前,目光斜视着易航,说,不就是个电梯吗?

  后来他们又一起去坐过几回电梯。他们站在电梯里,上去,下来,循环往复。易航也学易小白把双手抄在胸前,他们相互凝视,在狭小的空间里感受着身体的轻与重。易航不习惯乘电梯下楼,可是易小白非常喜欢,他说那种感觉很特别,像飞一样。

  我要长出翅膀了,易小白说。他张开双臂,做飞翔状。易航见哥哥脸上的肌肉舒展开了,他也很高兴,便像哥哥一样伸开双臂,上下扇动。

  易航觉得跟哥哥在一起非常快乐,可是妈妈不乐意他跟易小白一起玩。有一天她私下对易航说,你别老是跟在易小白屁股后面,今天我去实验中学开家长会,他的班主任金老师告诉我,易小白居然跟桥头那个罗丹谈恋爱了,而且,他还抽烟。期中考试的成绩也发下来了,他除了体育成绩在班上排第一,其他科目几乎都在尾巴上。要是你再跟他玩,以后也会像他一样变坏的。

  易航有点郁闷,原本他以为只有怪兽、伏地魔、杀人犯之类的才是坏人,易小白怎么会是坏人呢?他对易小白说,哥哥,你以后好好学习吧,要争取每科都考第一。

  易小白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考第一有什么好?

  易航说,考了第一,大人就会喜欢你,我妈妈也会喜欢你。

  易小白说,我干嘛要你妈妈喜欢我?

  2

  市人民医院的家属区是个四合院。经过第一门诊部和第二门诊部,沿着一道水泥斜坡下去,有一幢三层平房,是医院的老办公楼。那栋房子修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底层正中有一孔门洞,很窄,仅容得下一辆小型车通过。穿过门洞,就是家属区的院坝。易航家住在靠北那幢楼的三楼,站在他家的阳台上,透过绿色的爬山虎和开花的蔷薇,天井里的一切景物都尽收眼底:篮球场、篮球架、乒乓球台,还有几处花台和凉亭。一年的大多时候,花台上绿意盎然,百花争艳,而凉亭的藤萝上也开着各色的小花。易航认为,家属区的植物之所以如此繁盛,与外面门诊部和住院部飘来的药物的气息有关,那些药物给病人治病,也有意无意滋润了小区里生长的植物。有时,院坝里还会飞来一群灰色的鸽子,它们停在球场和乒乓球台上,偶尔抖动一下头,显得安详宁静。易航知道它们是医院里的鸽子,很早以前他就经常看见,只不过那时还少,随着他渐渐长大,院子里的鸽子也更多了。

  一天易航放学回来,经过第一门诊部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住院部那边过来。那天天阴,有风,女人戴着一个红色的毛线帽,穿一件乳白色的风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易航发现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她的双手搂在胸前,起初易航以为她抱着一只小狗,可是近了他才发现,那是一只灰色的鸽子。

  阿姨,你在哪儿买的鸽子?易航问她。他早就想有一只鸽子了。

  女人摇摇头,回头指了指住院部那边,匆匆走了。鸽子不是她买的,难道是她捉到的?易航有点怀疑,他跑到住院部门口瞅了瞅,没有看见鸽子,又找了找住院部门口的树阴、花台和草地,也没发现有鸽子。他沮丧地朝家走去,刚穿过门洞,就看见一群鸽子在乒乓球台和球场上游来游去。原来鸽子们都到这儿来了,他兴奋地跑过去,把手伸向它们。可是还没接近它们,它们就扑腾扑腾飞起来,纷纷落到老办公楼的房顶上去了。

  易航觉得鸽子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它们害怕人却又亲近人,与人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他曾经在电视里看过变鸽子的魔术,童丽告诉他,魔术是障眼法,是魔术师骗人的,然而易航坚信魔术师变出来的鸽子一定是真的,因为玩具鸽子不可能那么惟妙惟肖。他好奇的是,驯养鸽子的魔术师是如何让一只鸽子心甘情愿地站在他的手心和肩膀上的呢?

  他向易小白提出了这个问题。易小白不屑地说,驯养的呗,乖了就听话了,比如像楼上周阿姨家的那只叫哈里的狮子狗。

  我想养一只鸽子,易航说。自从那次在第一门诊部门口看见那个抱着鸽子的女人后,易航就经常碰见抱着鸽子的女性从医院出去,她们年龄不一,大多二三十岁,也有十七八岁的。易航也想拥有一只鸽子,可是他不知道她们的鴿子是怎么弄来的。

  易小白觉得弄到一只鸽子并不难,但养起来很麻烦。他说,你妈准你养吗?肯定没戏。不过易小白也很喜欢那些鸽子。他说,要是我用橡皮枪对准他们,肯定一枪一个。

  易航有点吃惊,你要打死它们?

  我只是说说罢了,我才懒得打死它们,我只是想捉来玩,玩一分钟就扔。我以前玩过麻雀,画眉,还有斑鸠,可是我从来没有玩过鸽子。

  我什么鸟儿都没玩过。

  易小白问他,那些鸽子到底是从哪里飞来的?

  易航说,也许是第二住院部的楼顶上。

  一天黄昏,易航去第二住院部坐电梯玩。那天有点晚,太阳已经不见了。到第二住院部楼下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天空有异样的声音,仰头一看,一群鸽子排成几列纵队在空中飞舞着,场景非常壮观。他瞥见一个戴鸭舌帽的老头站在第二住院部楼顶的围栏边,手持一面红色的旗子在空中划来划去,就像交警在指挥交通。鸽子们跟随红旗摆动的姿势,在空中不断变化着队列。当老头收起旗子的时候,鸽子们纷纷飞向第二住院部的楼顶,很快隐匿了。易航觉得有趣极了,他从前也见过大群的鸽子在空中整齐地飞翔的场景,却没想到有人在指挥。他看见那个老头收起旗子,闪身不见了,他想那他一定是喂鸽子去了,决定去看看。易航钻进电梯,上了九楼。电梯停了,他出了门,拐到楼梯口,沿着楼梯上去,到了楼顶的入口。这里他来过几次,他曾经想从这里爬上楼顶去看看,但每一次都被通往楼顶的那道铁门阻住了。铁门关得很严实,门上长满了锈,他老远就能闻到那些铁锈发出的腥味。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同样长满了猩红的锈迹,易航猜,那把锁也许从未被打开过。那天他想,楼顶既然有人,那道门当然是开着的。可是当他跑到门边,发现铁门依旧跟从前一样紧闭,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依旧孤独地挂在那里。他摇了摇锁,铁锈掉进了他的手心。他把耳朵凑到门上,想听听楼顶上有什么动静,可他上面也没听到。他想,莫非那个老头已经离开楼顶了?那么,他是从哪儿离开的呢?易航下到九楼的楼道上,顺着楼道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别的通往楼顶的通道。他顺着楼梯咚咚咚跑到楼下,仰头朝房顶上看,青黑色的天空寂然无声,孤独得让人心慌。

  易航把他内心的疑惑告诉了易小白。他说,以前我怎么没看见过那个老爷爷?那道铁门明明锁得紧紧的,他怎么会出现在楼顶上?

  易小白说,我不信,他又不是一只鸽子!

  他们跑到第二住院部,坐着电梯上了九楼,然后拐上楼梯口。呈现在他们眼前的还是那道密不透风的门,门上挂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我怀疑这把锁根本就没有钥匙,易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可是那个养鸽子的老头是怎么上去的呢,难道他一辈子住在房顶上?易小白说,不可能,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住在房顶上。

  他们怀疑那老头住在九楼的某个房间。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开始在第二住院部的第九层楼仔细侦查。九层楼上没有病房,自然也没有病人,所有的屋子都关得紧紧的,他们连医护人员也没看见一个。楼道上亮着灯,他们从通道的这一头找到那一头,依旧没有发现其他连接楼顶的通道。他们敲了每一个房间的门,可是没有人开门,也没人应他们。他们把耳朵贴在所有的门上,然而除了他们弄出的声响,再也没有生命了。

  易航说,难道他会魔法?

  易小白乜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因为你太幼稚了。告诉你吧,所谓的魔法都是骗小孩子的。他顿了顿说,你有望远镜吗?

  易航说我有。易小白说,背上你的望远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点远,我们骑自行车去,你坐我后面。

  易航高兴极了。易小白在实验中学读书,每天骑着自行车上学放学。易航虽然也想骑自行车,可是他只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学校不允许骑。每天上学的时候,他们从家里出来,易航背着个印有奥特曼头像的书包下了楼,穿过门洞,出了四合院。而易小白钻到楼梯下,打开锁,把自行车推出来,骑车出了门洞。出门洞之后是一道斜坡,易小白站起身,使劲用力,蹬上斜坡。他的车虽然左右摇晃,身体却纹丝不动。那时易航已经走到了第二门诊部大楼的门口,他回过头,看见易小白弓着腰蹬车,样子很潇洒,便朝他挥挥手。易航挥手的意思包含了羡慕、示好、再见等诸多内容,他常常想,要是哥哥能捎他一程,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而现在,哥哥竟主动提出让他跟他一起骑自行车,他高兴得跳起来,说好啊好啊,我跟你去。

  他们骑着自行车出了医院,来到一个新修好的住宅小区里。易小白把单车停在楼下,仰头指了指上面,说,都是二十多层高的房子,要是我们爬到楼上,用望远镜肯定能够看见第二住院部的楼顶。易航点点头,他觉得易小白真聪明,他就从来没这么想过。两人找到电梯,钻了进去,电梯很快把他们送到了顶层。从电梯里出来,他们东张西望,转了几圈,没看见通往楼顶的通道。光线很暗,易航有点害怕,说,我们会不会迷路?易小白也转晕了,说,带你这种小孩出来真麻烦,既然你那么胆小,我们下去吧。他们下楼出了门,站在楼下仰头看了看楼顶,易小白没主意了,说,我们还是别白费劲了,说不定这栋楼根本就没有通往楼顶的通道。就算有,要是锁上了,我们一样上不去!

  在回去的路上,易小白一边蹬自行车一边垂头丧气地说,我就不相信第二住院部顶楼那把锁打不开。但易航觉得能不能上楼顶这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坐在哥哥的自行车后面,简直太拉风了。

  3

  易航对陈实说,我哥哥骑车太帅了!

  陈实不屑一顾,单车我也会骑,而且骑得比你哥哥好。他说完之后,在易航肩上击了一拳,易航疼得叫了一声。

  陈实比易航高半个头,长得很壮实,更重要的是,他参加过跆拳道培训,因此常常把班上的同学当陪练。

  易航说,你再打我,我就叫我哥哥揍你。

  陈实很烦易航老提什么哥哥,他说,我才不怕他呢,我学过跆拳道,有武功。你哥哥有武功吗?

  易航当然知道陈实学过跆拳道,但他想,陈实才读四年级,哥哥已经上中学了,难道中学生还打不过小学生吗?因此他说,要是再欺负我,我哥哥肯定收拾你。

  之后有一天易航放学回家,在医院大门外的水泥桥边拾到一根一米多长的竹竿。他把它捡起来横放在桥上,想看看它会不会被路过的车轮轧破。可是他刚把竹竿扔到桥中间,就被后面跟上来的陈实一脚踢开了。易航忙过去捡起来,重新放在路上,可是又被陈实踢开了。

  我哥哥就要来了,易航威胁他,我叫他揍你。

  哪儿?哪儿?你叫他来啊!陈实说。

  等着吧,易航悻悻地说。

  我的跆拳道很厉害,一脚就可以把他踢飞到天上。陈实抬起腿,把那截竹竿踢到了桥栏杆边,然后举起双拳向易航示威:你喜欢左勾拳还是右勾拳?

  易航和陈实都没有发现易小白是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边的。易小白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脚垫在地上,目光斜斜地盯着陈实。

  来,我让你把我踢飞,易小白说。他的声音有点沉,显然他正在经历变声期。

  陳实看了易小白一眼,目光胆怯地移开了。

  易小白说,你信不信,老子把你举起来,再砸下去?

  我才不跟你打,陈实迈开步子走了。

  易小白下了单车,冲过去,双手捆住陈实的腰。陈实挣扎着,与易小白对抗。易小白把陈实扳倒在地上,然后抓起他腰上的衣服,试图把他抓起来,可是易小白的力气不够。

  你等着!他抓过单车跨了上去,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陈实在人民医院门口的桥上被易小白打了一顿。易小白约他的同学丁奇和汪涛躲在桥头罗丹家的水果店,等陈实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尾随在他后面。陈实刚到桥上,三人冲过去抓住他把他举起来,然后扔在了地上。陈实的头上撞了一个大包,渗出了血,手肘也脱臼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那时易航的爸爸已经调去了市里,出了这样的事情,童丽立马打电话给他。童丽在电话里说,易龙,你这个土匪侄儿我管不了!你调走了,把这么个包袱扔给我,我怎么办?陈实的爸爸是医院的领导,我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易龙在电话里安慰完童丽,便打电话给弟弟易虎。易虎非常生气,从浙江坐飞机赶回来,把易小白狠狠揍了一顿。

  看见易小白挨打,易航吓得哭起来。不过从那以后,他对易小白更佩服了。他看见易小白的爸爸一手封住易小白的衣领,另一只手在易小白脸上重重地打了三巴掌。三巴掌过后,易小白的脸上出现了很多条红色的指印,鼻孔也流血了。易小白挨打的时候,不哭,不躲,他倔强地站着,偏着头,目光斜视着天花板。易虎更生气了,一脚踹过去,易小白滚倒在地上。易虎说,给老子跪好!易小白不跪,他站起来,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和表情。易虎把他踹倒三次,要他跪下,他都站了起来,不跪。易航想起他看过的一些电视,他觉得哥哥就像电视里的铁汉英雄。

  易小白把陈实打了,易航自然也受到株连,因为陈实一口咬定是易航叫易小白打的。易航的妈妈打电话给易航的爸爸,她说易龙,这个易小白真是害人精,把易航都带坏了。你得把他们分开,最好把易航带去市里读书。易龙说我们买的新房还没交,我自己还漂着了,怎么照顾孩子?

  童丽说,你让易小白住学校吧。

  易龙说,千万别胡说,要是他住校了,别人怎么看?易虎会怎么想?

  童丽给易龙打电话的时候易航在场,他担心妈妈让易小白住学校,但他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悄悄向易小白示好。但易小白又不理他了,哥哥一放学回来,就钻进自己那间房,靠在床上或者仰躺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耳朵里塞个耳机。

  一天晚上童丽上夜班,易航见哥哥一个人在屋子里,便过去找他玩。易小白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背对着易航,不知道在玩什么。易航凑过去一看,吓得尖叫起来。易小白正用一根针在自己的手颈上刺字,那是一个即将刺完的“恨”字。易航看见他的手颈上到处是血,那些血像蚯蚓一样在哥哥的手上蜿蜒爬行。

  听到易航的尖叫声,易小白转过头来,扯掉耳机。

  为什么不敲门?他愤怒地站起来。

  你……是不是要死了?易航看见易小白手上那么多血,他想,哥哥是不是在割腕自杀?

  你去死吧!易小白站起来,抓住易航的肩膀,把他推出了门。

  之后那个周六的下午,易航在自己的房间做完作业后出来一看,客厅里悄无一人,哥哥也不在。他感到特别无聊,就下了楼,朝第二住院部跑去。站在电梯前,他看见数字显示电梯正在九楼。他按了一下按钮,电梯开始往下走了。一会儿门开了,他闪身钻进去,发现电梯里面竟然有好几个人,一个是易小白,一个是丁奇,一个是汪涛,还有一个是罗丹。他们嘴上叼着烟,正在电梯里吞云吐雾。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诧异地望着他们。

  他们瞟了他一眼,没回答他。易航看见易小白靠在电梯的壁边,单腿独立,另一条腿的脚跟打在膝下,双手抄在胸前,歪着头,嘴上叼着烟,表情冷冷的。他觉得哥哥抽烟的样子很酷。

  出去,易小白冷冷地對他说。

  我不会告诉妈妈的,易航说。

  无所谓,易小白说,你发现没有,你妈特别像一只乌鸦。

  易航觉得哥哥的想象力很丰富,他就没看出来妈妈和乌鸦有什么联系,可还是点了点头。后来每次回家,当他看见妈妈在厨房里低头忙活的时候,就想起易小白的比喻,妈妈脱掉了她的白大褂,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易航觉得她的确有点像一只乌鸦。

  其实我特别希望你妈妈把我从你家赶出去,那样就算易虎不准我住学校也没别的办法了。易小白说,可是她不会,因为她欠了易虎的钱。

  易航非常诧异:欠什么钱?

  易小白摇摇头,一脸无奈,你们家不是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吗?你爸爸钱不够,就向易虎借了十五万。易虎也真是傻,不仅没规定叫你们家什么时候还,也不要你们家的利息。易虎对你们家那么好,你妈好意思赶我吗?可是我实在看不惯你妈那张脸,就像画的一样,好假!

  易小白抓住易航的肩膀,推了一下,易航踉跄了一下,站在了电梯外。他看见电梯门徐徐关上了,知道哥哥不让他坐电梯,只好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易航在第一门诊部和第二门诊部之间的巷道上遇到了一个年轻姑娘。姑娘大约二十来岁,穿着时尚,头发染成了黄色,只不过她的脸色有点白,像很多天没见过阳光那种白。她拽住易航问,小弟弟,在哪儿领养鸽子?

  易航摇摇头。他不知道领养鸽子这件事情,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鸽子可以领养。

  那么你看见那个养鸽子的老头了吗?

  易航朝远远的第二住院部的房顶上看去,摇了摇头。他问姑娘:医院里的鸽子可以领养吗?

  姑娘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你不可以。

  为什么?

  姑娘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你是小孩子,还是男孩,不懂。她说。

  易航看见她从巷道走出去,消失在了拐角处。他想,既然医院里的鸽子可以领养,为什么我不能呢?

  4

  易航决定去找那个老头领养鸽子。他并不确定那个老头是否会给他鸽子,但他知道只有找到他,才有领养到鸽子的可能。

  黄昏时候,易航去第二住院部找那个养鸽子的人。他站在楼下,仰头望着房顶,等那个老头出现。实际上,当太阳的余辉从八楼爬上九楼,最终在房顶上消失的时候,那个戴鸭舌帽的老头就准时出现了,他站在楼顶的围栏边,举着一面火红的旗子,在空中划来划去。易航注意到有时候他划的是M,有时候划的是N,有时候划的是8,有时候划的是一些别的图案,但只要他划动红旗,鸽子们就会在天空摆出相应的造型。看见老头在楼顶上,易航赶紧钻进电梯,但他非常失望,那道铁门跟从前一样紧闭。他一边拍门一边喊:老爷爷,养鸽子的老爷爷!但房顶上寂寥无声,更没有人应他。他咚咚咚跑下楼,再抬头看天空,而那时的天空像谁用蘸满浓墨的毛笔抹了一大笔,比刚才黑了许多,指挥鸽子的老头和鸽子也都杳无踪迹了。易航连续去了三天,那个养鸽子的老头每天傍晚都会在房顶上指挥鸽子,但无论易航跑到楼顶去敲门,还是坐在楼梯口等,也没等到那个老头。有一天他站在楼下,仰头朝那老头高喊,可是那老头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就在易航已经不打算再去找那个老头的时候,那个老头竟然来找他了。

  那天中午,易航一个人去上学。他刚下楼,突然看见楼上周阿姨家那只叫哈里的狮子狗从斜地里冲出来,跑到球场上。他把目光转向球场,看见一只灰色的小鸽子站在球场中央。哈里朝那只小鸽子扑去,小鸽子吓得瑟瑟发抖,它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会飞了。易航忙追过去,大喝一声,把哈里赶跑了。可是那只小鸽子依旧蹲在那里,全身发抖。易航把它捉起来,发现它太瘦了,比一根草还瘦。他看到它的眼睛的时候,突然尖叫了一声。这只小鸽子的一只眼睛已经坏了,眼睑上似乎还有一点血斑。易航把它抱在胸前,忍不住流出了泪,他想,这真是一只可怜的小鸽子啊,医院里那么多鸽子,它们都可以到处乱飞,这只小鸽子却受伤了,只好独自呆在球场上,要不是他恰巧遇见它,说不定它已经被哈里咬死了。

  易航决定收留这只小鸽子。他打算先把它送回家,却又担心妈妈不愿意,想了想,他决定先把鸽子带到学校,等放学的时候再带回家。于是,他拉开书包的拉链,把鸽子放了进去。

  易航在医院门口的水泥桥上遇到了那个戴鸭舌帽的老头。老头有点矮,一身黑衣,脸上满是皱纹和黑色的老年斑。易航马上就想到了第二住院部房顶上那个指挥鸽子的老头,对,就是他,虽然之前他们并没有近距离见过面,可是易航记得他穿的是一身黑衣,头上戴着鸭舌帽。

  你是易航?老头问他。

  易航点点头。

  把孩子还给我,老头说。

  什么孩子?易航觉得他的话很奇怪。

  就是那只鸽子,它在你书包里都快被捂死了。

  易航只好从书包里把那只小鴿子拿出来。小鸽子拍打着翅膀,飞到了老头的手掌上。

  你怎么知道它在我书包里?易航问他。

  我当然知道,我的每一只鸽子在哪儿我都知道。老头说。

  那……你平常都住在哪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是……我是想问,我可以在你那儿领养一只鸽子吗?我喜欢鸽子,我想领养一只……

  老头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的每一只鸽子都是被遗弃的孩子,要是们的爸爸妈妈回心转意了,想带走它们,我自然乐意让它们回去,可是,你还是个孩子,这件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知道没人跟你玩,不过我建议你养一只小狗更好。

  易航有好多问题想问老头,可是老头已经转身进了医院的大门。他愣怔了一会儿,飞快地跑回去,他还想找那个老头说话,他想把所有的谜底都揭开。可是他站在医院的大门边,没看到那个老头的半点影子。他到底去哪里了?

  那天晚上,易航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易小白。

  我捉到了一只鸽子,可是被那个养鸽子的爷爷要回去了。

  什么鸽子?什么爷爷?

  你不是说过你也想捉一只鸽子来玩吗?

  我对鸽子早已没兴趣了,对那个养鸽子的什么老头更没兴趣了,我最感兴趣的是《英雄联盟》。

  易航有点失落,那你以后还带我玩吗?

  玩什么,《英雄联盟》吗?

  我不会玩。

  那你想玩什么?

  我也不知道。

  ……既然这样,你有钱吗?你给我点钱,以后我带你去玩。

  你要多少?我只有五块。我还有一千多块压岁钱,可是都放在我的大储钱罐里了,储钱罐在妈妈的房间里,妈妈说,只能往里面装钱,不能拿出来。

  那就算了,你自己玩吧。

  那我们把储钱罐里的钱拿出来吧,但是不能让妈妈知道,不然她会骂我的。

  好吧,我要五百就可以。

  易航跑进妈妈的房间,把储钱罐抱了出来,两人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弄出了五张一百的。

  易小白问易航,要是你妈妈知道了怎么办?

  易航说,我不知道。

  易小白说,这个储钱罐里的钱这么难拿出来,你妈妈不会知道的。

  易航点点头。

  易航隐约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因此第二天上课的老是走神。那天早上易小白像往常一样出了门,晚上却没像往常一样回来。接下来的两天,易小白也没回来。易航猜想哥哥不回家这件事情或许跟他拿钱给他有关,他打算向妈妈坦白,可是妈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易航试探着问她,哥哥去哪儿了?

  童丽说,不是去市里参加什么田径赛了吗?

  易航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想想,释然了,哥哥去比赛需要钱,他不喜欢妈妈,妈妈也不喜欢他,因此他不向妈妈要钱,而宁愿向他这个弟弟要钱。想到这里,易航心里暖乎乎的,他想,哥哥是喜欢他的。

  易小白一走就是五天。第五天易航见到了他,却是在第二住院部三楼的病房里,他是被几个同学背到医院的。易航坐在病房门口走廊上的长椅上,听妈妈和哥哥的班主任金老师说话。金老师是个四十来岁的女老师,她向童丽讲述了易小白这几天的经历。金老师说:

  我正在上课,汪涛突然跑来,说易小白晕倒了。前几天汪涛和易小白都请了假,说是病了,我想是不是易小白病得更严重了,就问汪涛易小白在哪个医院,可汪涛的话差点把我的心脏病气了出来,他说,易小白在网吧里晕倒了。原来两人谎称有病请了病假,在网吧里玩了几天几夜的游戏。汪涛还睡过几个小时,易小白却基本没眨眼,因此晕倒了。汪涛吓坏了,只好来找我,我便叫人给送来了。

  童丽说,怎么会呢,你不是给我发短信,说易小白要去市里参加田径比赛吗?

  金老师说,当时我也纳闷,你不是也发短信给我,说易小白做什么阑尾手术,要休息几天吗?我审问了汪陶,他告诉了我真相,原来我装手机的包放在讲桌上,下课的时候忘了带走,被易小白和汪陶偷去发了短信。我想你给我发的短信,也应该是易小白悄悄用你的手机发的。

  童丽冷冷一笑,说,真聪明。易虎肯定想不到他的儿子有这么聪明。

  5

  叔叔易虎回来那个周六,易航借故在外面玩了大半天,他怕看到哥哥挨揍的样子。那天他去同学家玩了几个小时,回来时还早,便又去坐电梯玩了会儿。易航从电梯里出来,看见罗丹站在第二住院部门口的梧桐树下。她背对着他,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韩款卫衣,戴着帽子,可他还是认出了她。

  易航喊了罗丹一声,罗丹回过头来。易航发现她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小鸽子。

  姐姐,你怎么也有一只鸽子?他很惊奇,朝她跑了过去。

  罗丹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易小白是不是挨打了?

  我不知道,我一早就去同学家玩了。易航盯着罗丹怀里的鸽子,你认领的?

  罗丹白了他一眼,转身要走。易航的目光紧盯着那只鸽子,那只鸽子也注视着他。易航发现它另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他想起之前捡到的那只鸽子。

  我认识这只鸽子!他说。

  罗丹诧异地望着他,说,小屁孩,你撒谎!

  易航说,有一天我捡到它,后来被一个老爷爷要回去了。你既然要养鸽子,干吗不养一只健康的?

  罗丹攮了他一下,幼稚!鸽子可以乱认领吗?说完大步走了。

  易航非常郁闷,他不相信罗丹会养鸽子。她养一只健康的鸽子倒也罢了,可她养的居然是那只瞎了眼睛的小鸽子……他心里有点担心。

  易航再一次见到罗丹和那只只有一只眼睛的小鸽子,是在一星期之后。这一个星期里易航一点也不快乐,他感觉家里的气氛异常紧张。妈妈以前最爱唠叨,虽然她不喜欢易小白,但也不是把易小白当空气,比如易小白屋里的灯很晚了还亮着,她会敲门提醒:明天要上课呢,早点睡。可是这几天她的话明显少了,工作也比平常更忙,常常不会家。易小白也似乎变成了哑巴和植物人,易航有意跟他说话,但他一脸冰霜,让易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面冷冰冰的墙壁。

  那个星期六的傍晚,易航突然心血来潮,想去看楼顶上那个老头训练鸽子。他到第二住院部楼下的时候,夕阳恰好爬到楼顶的护栏上。他仰着头,看见护栏上那些金黄色的光芒渐次减少,最终消失在苍茫的天穹里。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响声,二三十只鸽子从第二住院部的楼上飞出来,在空中打着转。易航的目光追着它们,他发现天空的鸽子越来越多,很快铺满了大半个天空。那个手持红旗的戴鸭舌帽的老头也出现了,他慢慢挥动手中的红旗,前,后,左,右,虽然有点漫不经心,可是没过多久,天空的鸽子就排得很整齐了。它们随着红旗舞动的姿势前后左右地飞,排成各种好看的队形。有时它们飞得很高,似乎跟天空最先露出的那几颗星星一样高;而且飞得很远,仿佛钻进了天幕,可是不一会儿它们就转回来了,在人民医院的上空打转。

  易航的目光随着鸽群在天空游弋,他看得有些痴了。后来他感觉自己的颈脖酸疼,眼前有金星在闪烁,便闭上眼,转了几圈脖子。待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天空,鸽群和指挥鸽子的老头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个空洞深邃的天空。

  易航对这一切已经不以为意。鸽子们在那个老头的指挥下每天都举行阅兵式,训练鸽子的老头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而通往房顶的门永远紧锁着,当这些看似奇怪的事情每天都出现的时候,易航就把它看成是很正常的事了。

  天已经黑了,星星们争先恐后地从天幕里钻出来,朝易航挤眉弄眼。易航还不想回家,他习惯性地向电梯走去,按开门,钻了进去。他关上门,把九层楼的层号都按了一下。电梯缓缓上升,每到一层楼都停下来,门自动打开。易航把头钻出去张望一会儿,再关上门。跟他预想的一样,没有人走进电梯。

  易航一个人上了九楼。出了电梯,他拐到楼梯口,突然怔住了。

  通往楼顶的铁门敞开着,那道门居然敞开着。易航噔噔噔地跑上去。从前他一直盼望那道门能开,可是一直都没有开,现在,门居然开了。他飞快地钻进了门,上了第二住院部的楼顶。他想看看那个养鸽子的老头和它的鸽子,鸽子飞起来的时候,几乎挤满了整个天空,现在它们已经栖息了,它们是不是蹲满了整个房顶?

  但他再一次怔住了。房顶上没有养鸽子的老头,他也没看到一只鸽子。除了坐在地上喝酒的六个人,整个房顶跟假期里学校的操场一样寂寥空旷。他看了看那六个人。哥哥易小白,易小白的同学丁奇、汪涛和罗丹,还有两个女生,他之前没见过。他们围坐在一起,前面摆着几个啤酒箱,旁边有很多横七竖八的空瓶子。

  他们看见易航,都把目光投向他。

  易小白说,你上来干什么?滚!

  我上来看鸽子。易航的目光四处寻找。天虽然有点黑了,可是房顶上的景象依旧依稀可辨。除了房顶通道那里耸起的的顶盖,再没有什么遮住他的视线了。他依旧没看见养鸽子的老头,也没看见鸽子。他在房顶上转了一圈,连鸽子粪也没看到一点,仿佛这房顶上从来就没有养过鸽子。

  你们看见养鸽子的爷爷没有?易航问他们。

  丁奇说,哪儿有什么养鸽子的人?

  易航说,这房顶上啊。

  丁奇说,无聊!哪儿有什么养鸽子的人?

  易航说,那么铁门是怎么开的?

  丁奇大笑,从身边抓起一块砖头:这个!

  易小白把手中的酒瓶递给易航:要不要喝?不喝就滚!

  易航摇摇头,我……我……

  易小白骂了句,老子就知道你是胆小鬼!他抱着酒瓶,把瓶口塞入口中,一口气喝完了。

  你滚吧,他对易航说。

  易航摇摇头,不走。他有点担心哥哥,他感觉哥哥已经醉了。虽然已经是夜晚,但他看见哥哥的脸红得像涂了一层红漆。他想劝他别喝了,可是不敢。这时他突然听见鸽子咕咕咕的叫声。鸽子!他惊奇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从啤酒箱那里扑腾扑腾跳出了一只鸽子,它从罗丹的头上跳过去,落到水泥地上,撲腾乱飞。易航忙跑过去捉,可是罗丹摇摇晃晃地过来,一把掀开他。

  谁叫你碰我的鸽子?

  真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我领养的。易航听见她的舌头有点僵硬。

  那你知道那个养鸽子的爷爷在哪里吗?刚才我还看见他在这楼上呢,可是我刚上楼就看见了你们,没看见他。

  你找他干什么?

  我也想领养一只鸽子。

  哈哈,白痴!你知道那些鸽子是什么变的吗?

  不知道。

  告诉你吧,是胎儿,是堕掉的胎儿变的……

  易航被罗丹的话吓着了。他看见罗丹战战兢兢地蹲在地上,捉起那只鸽子。易航认识那只鸽子,它只有一只眼睛,之前他已经跟它谋面过两次了。羅丹把鸽子挨在胸口上,想站起来,可是她已经烂醉如泥了,没站起来,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鸽子也掉了。易航赶紧扶她,但罗丹虽然只是个初三的学生,可是从身体来看,她已经完全是大人了,易航根本扶不动她,只好捉起从她手中掉下的鸽子,他担心它受伤。

  而那边的酒局也差不多散了。那两个易航不认识的女生坐在地上,拥抱着又哭又笑。丁奇东倒西歪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打醉拳。汪涛在酒瓶子中间找酒,我还要喝!他吼道。易航看见哥哥踉踉跄跄地走到围栏边,趴在围栏上呕吐。他赶紧跑过去,把鸽子放在围栏上,然后用双手给哥哥捶背。

  易小白吐了一阵,扭头看了一眼易航,然后把目光投向楼下。

  你说那些星星漂不漂亮?他趴在围栏上,指着楼下阑珊的灯火。

  易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说,漂亮。的确很漂亮,一排排整齐的路灯散发出迷离的光,的确像星星。而远处闪烁着灯火的街巷,就像布满星星的夜空。

  这天空真真美,要是我能飞上去就好了。易小白张开双臂,作飞翔状。他的手触碰到了围栏上的那只鸽子。他把它抓起来,放在手心,说,你飞啊,飞到天空去,你看这夜空多美!

  可是小鸽子蹲在他手心里,不飞。

  易小白一只手握着鸽子,一只手抓住围栏,颤悠悠地爬到了围栏上。

  哥哥,你要干什么?危险!易航忙拽住他的衣服。

  易小白不下来。他指了指天空:看,这地上真黑,他又指着楼下的阑珊灯火:而天空那么明亮,那么美,你看,我已经变成了一只鸽子,我长出了翅膀。

  他的身体朝前倾,他手中的鸽子抛了出去。

  6

  易航向妈妈讲述当时的情景。他说他伸手去抓哥哥,可是没有抓住。他听见一声鸽鸣,忽然间成千上万只鸽子飞来,挤在了哥哥的身下。他看见哥哥的身体徐徐下落,像一只大鸟,因为有那些鸽子托着哥哥,所以哥哥掉在草坪上的时候一点声响也没有。易航告诉妈妈,他看见第一只托住哥哥的鸽子就是罗丹领养那只。那只鸽子只有一只眼睛,而且很瘦弱,可是它居然请来了那么多鸽子,它们一起托住了哥哥的身体。

  但童丽不相信易航的话,她说,易航,自从易小白来我们家之后你就学会撒谎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易小白在房顶上喝醉了酒,不小心掉下楼,好在空中的几股电线和光缆线拦了一下,才救了他一命,可是你居然说是什么鸽子救了他,你还能撒更天真的谎吗?不过马上你就要转到市里的学校读书了,你就要跟易小白没关系了。

  本栏责任编辑 陈永明 杜福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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