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时间,对!仅仅就那么几年时间,永善的天变了,地变了,人也变了,变得让土生土长的朱伟道也难以置信。回到永善,走到哪都像有堵墙挡着,朱伟道感觉自己像一头刚打完滚的毛驴儿,灰头土脸的。
啪——啪——啪、噼噼啪啪、噼里啪啦。8年前那个早上朱伟道就是在这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中把阿梅娶进门的,苦捱了8年后,朱伟道又将在这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中和阿梅见面。8年了,不知阿梅咋样,不知永善的天咋样,地咋样,人咋样。
离大年三十还有两天,永善县城郊的孩子们好像等不及了,大白天把过年才放的炮竹烟花毫不吝啬地拿出来提前燃放了。要过年了,童年的往事还像一只蝴蝶在朱伟道的记忆和现实中乱撞着。有一首童谣现在他还会唱,不知不觉中他小声唱了起来:春节到,人人笑,永善县城好热闹,姑娘要朵花,孩子要鞭炮,老倌要顶新毡帽……他感觉有人也在尾着唱,朱伟道停了下来。是谁在唱呢?朱伟道东瞧瞧西望望,没瞧见一个人影。从下车起朱伟道一直在思考从记事起自己与永善这片土地的关系,那些不堪回首的尘封的往事已定格在岁月的最深处。一想起这歌,朱伟道的思绪就彻头彻尾地飞回到历历在目的往事中。
在永善县城19公里之外的这个小镇,朱伟道吃穿不愁,是有钱人的后代,货真价实的“富二代”。其实朱伟道的爷爷以上几代人,包括朱伟道爷爷那代在内,几代人都很穷,他家祖辈的穷,穷得家喻户晓,穷得家徒四壁,穷得惨不忍睹,穷得狗见了都会淌眼泪。可到了朱伟道阿爹朱成德手上,朱伟道家一下子富了起来。朱成德家从穷光蛋一下子成了小镇的大富,首富,爆发富,大有“麻母鸡变金凤凰”的味道。朱伟道家的富裕富得让人不可思议,富得让小镇上知道他家根底的人不得不眼红。
咋富起来的?说露骨点还不是靠那些好吃好喝的人赞助?还不是靠永善美丽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还不是靠永善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生态旅游业?还不是靠那些美丽的花呀草呀树呀什么的捧场?还不是靠那个小小的农家乐发的财?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自然和谐,一个绿色、环保、时尚、健康集餐饮、垂钓、休闲、观光为一体的农家乐,像梦境一样呈现在世人面前。高高的大榕树六七棵,果园五六亩,茅屋四五间,水塘三两个,美女级别的服务员六七个,猪鸡猫狗一两百,土碗土锅土灶土酒坛一大堆,这些东西水墨画的线条一样稍作勾勒与搭配,一个原生态水墨画般美丽的农家乐在小镇南面的小山下安了营扎了寨。锅铲一响,黄金万两。靠经营这个小小的农家乐,钞票在锅与锅铲叮叮当当的交响声中,像上了流水线一样流进的朱伟道他爹朱成德的钱袋子。
朱成德把“喜羊羊”农家乐发展得风生水起。子承父业,本指望着朱伟道继承家业,可朱伟道却没按朱有福设计好的路线前行是个不不成器的种。
朱伟道打小爱生事闯祸,走到哪里就把坏事干到哪里。每次干了坏事,朱成德都像捶馋牛般朝死里揍,只差没灌辣椒水和坐老虎凳了,但还是没让朱伟道投降。读初中时朱伟道撬学校旁老乡的厕所门煮饭吃被逮着,要不是朱成德托人去说情,白白送出三条“中华”,朱伟道不但会被记大过,还要被撵出学校门。初中毕业后朱伟道无所事事到处闲逛,朱成德也不指望他干什么,只希望他规依伏法地呆在家里,不要惹事就谢天谢地了,可不幸还是发生了。朱伟道邀约了一窝不三不四的小半截(小混混)说要到嵩山少林寺学武功,朱成德好说歹说,只差没给他下跪了,可朱伟道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朱伟道走了。朱伟道是在朱成德的哭泣和哀求中走的。没多久朱伟道回来了。朱伟道是西装革履地回来的,他要朱成德给他五万块钱,说他整到了一桩发财的买卖。朱成德只说:“弘光(朱伟道的奶名),你不是干买卖的那块料!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鬼样,干买卖你会麻婆娘搽粉倒贴三梭的,还是回家来安分守纪地过日子得了!别以为在腰杆上挂只死耗子就是打猎人。”朱成德的话一下子把朱伟道惹毛了。“爸,你别狗眼看人低!你儿子绝对不是你所想象的孬种!咱们走着瞧!”朱成德不知儿子如何和自己走着瞧。
朱成德没想到儿子的“走着瞧”是这样的瞧法。
一天中午,朱成德收到一封信,是从省城寄来的,准确点说是从省城的监狱寄来的。当隔壁小翠帮忙念完信时,老两口如煮熟的面条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老伴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猪朝前拱,鸡往后扒。你个猪狗不如的小冤家,你是想把我活活气死?你让我老脸往哪搁?你个挨冷刀挨千刀的,砍脑壳的,天煞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存心不让我活了呀?!”老伴絮絮叨叨地哭诉着,眼睛里飘出一道绝望的死光。那死光很恐怖,很凄凉,很呆滞,很忧郁。那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信上盖着监狱的红色大章,那是监狱寄来的“入监通知书”,关于朱伟道入监的通知书。朱伟道是犯抢劫强奸和故意伤害罪入狱的。
“他妈,不要哭了!我们管不下场,就交给公家去管,交给监狱去打整吧!”朱成德一边安慰婆娘,一边把婆娘从地上搂了起来。
车子行驶在永善县城繁华的大街上。窗外不知何时更换的美丽景致一下子把朱伟道给迷醉了。这就是那个自己熟悉了不能再熟悉的永善吗?高大的行道树,鳞次栉比的高楼直刺云霄,欲与天公试比高,来来往往的车辆鱼儿般游弋在笔直宽阔的街道上,女人们穿着时髦的裙装自由散漫花蝴蝶般飞舞在繁华喧嚣的街道上。他不敢相信。朱伟道不敢相信短短几年之间故乡永善如此之大的变化,感觉像做梦一样。永善的天更蓝了,水更绿了。沿途一景一物的变化似一本厚重的书册的序言,也在娓娓叙说着永善县生态文明建设和环境保护上取得的巨大成就。永善变了,变得更美了,永善变了,需要朱伟道在记忆中搜索半天才能摸清城市的东西南北。永善变了,像一个奇异的魔术。
其实离永善县城区还有一大段路,朱伟道就傻眼了。
虽已入冬,这里的天地却依然绿意盎然。一片片,沿途绿树堆砌起的翠屏似忠诚的卫士坚守着永善这方带给它们美好的山水。这些年,永善人紧跟时代步伐,搭载上了绿色生态旅游业和经济蓬勃发展这特快专列。
几年时间,永善终于鸟枪换了炮,沿途原来那那些破败不堪的,灰头土脸的老房不在了,取代的是一幢更比一幢高,直刺云霄,一幢更比一幢漂亮,包裹在绿树繁花间的楼房。在班车上就听人议论说乡下的老人上了60岁可领取养老保险,国家给发“工资”,看病国家给报销医疗费用,有了大病保险,也参与了医保,听说低收入城镇人口可申请廉租房,乡下人盘田种地国家给补助,小学生读书一分钱也不用出,养个老母猪也给买保险。原来闻所未闻的事这次回来听得太多太多,多得让人都有点不敢相信,他决定把这些好消息捎回高墙之内。朱伟道的心潮澎湃了,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朱伟道开始后悔,后悔要是自己不贪财锒铛入狱,自己也会与故乡永善苍翠的树木一样骄傲地活着,与故乡永善美丽的风景一样骄傲地存在着,也许……
“伟道,你是咋个回来的?可不能干蠢事呀!”朱伟道想告诉王大伯自己是监狱批准离监探亲回来的,可听了王大伯的话,他晓得王大伯误解了自己,怀疑自己是逃跑出来的。一想到这,一股自卑感潮水般再一次向朱伟道袭来。
在监狱里,他实在耐不住繁重的体力劳动。耐不住咋办,三十六计逃为上,逃跑?等这天他已等得太久。可这个念头没能够在朱伟道大脑里存活多久就“夭折”了。
朱伟道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这是无数犯人都期待的梦。他不想马上醒来,可这个梦太长了,感到有点不耐烦了,他想马上醒来。于是他抬起手在脸上掐了一下。这一下掐得很重,脸被掐出了血,正隐隐作痛,他一下明白过来,自己不是做梦。但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他在上衣口袋里摸了一阵,摸出一张盖有公章的纸。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是一张“通行证”,一张监狱出具的“离监探亲证明”,看到证明,朱伟道提到嗓喉眼的心回到了胸腔。一切的一切证明自己不是逃犯,认为自己该正大光明地回去。
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朱伟道脸上,点燃了朱伟道的笑脸。
(云南省楚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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