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阳春三月的江南,正是乍暖还寒时节。我随父亲到故乡探望已一年多未见的奶奶。
路过院子旁,奶奶亲手栽种的几树梨花也和万物复苏的大地一样开的怒放,飘过缕缕若有若无的清香。
未达屋里,奶奶就先迎出来,一瘸一拐的走着,这是风湿落下的毛病。我看的着实心疼,连忙上前,搀扶奶奶进了屋里。
她的家里,亦如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样古朴,有着岁月风干的痕迹。
我和父亲诚挚的问候了奶奶,她的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和不时的点头回应,奶奶好像从我记忆里就是这般的少言寡语。她不似其他奶奶对孙女极尽嘘寒问暖,却是很少关心我,我甚至怀疑她是否不太喜欢我。
已至正午,父亲下厨,我一个人只身来到院子里,静静欣赏那几树梨花。
未开苞的梨花白中带一抹淡粉,而已盛开的,我竟一时之间立在原地,想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那抹洁白,当一束阳光射进,旁边的一切事物好像了然失去了颜色,只有这似雪的梨花在世间遗世独立。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我蓦然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这么多诗人偏爱歌颂梨花,只因这高洁秀丽的梨花不用刻意描绘本就是世间难得的美景;这不与群芳争艳淡然处世的可贵品质不用刻意述说本就是人人梦求的境界。
我恍惚有点失神,以至父亲叫我吃饭时连喊了两三声,我才连忙应答。饭后,我便和父亲准备回家,奶奶也未作过多挽留,我内心涌起一股淡淡的不能言说的失望。
离开前,我特意看了那几树梨花,依旧傲然的挺立在院子里,白泽胜雪。
坐在车上,父亲主动的与我谈起奶奶的旧事,我有些诧异,仍是仔细的聆听。
在父亲刚出生不久,爷爷就因病去世了。那时,奶奶不过二十芳华,生活又过的极其艰苦,村子里周围的人都劝她改嫁,奶奶却一律严肃拒绝,坚持一个人把我父亲抚养长大。
那时,奶奶一个人早晨五点就起来去田地里耕作,晚上十点才回来,有周围的邻居看不过去提出要帮忙的意思,奶奶却仍旧婉言拒绝了。偏偏这么苦的时候,还遭受了自然灾害。田里近乎颗粒无收,奶奶却从未软下求人,条件再艰苦,她也从未让父亲饿一餐,而自己有时两三天都没能吃过米。
虽然对父亲的餐食从未落下,奶奶却也不曾溺爱父亲,对父亲的要求近乎严苛。即使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奶奶依旧坚持让父亲上学,受到良好的教育。有一次,父亲见奶奶太辛苦,逃学回家去田地里帮奶奶做事,而奶奶却用耕地的锄头狠狠的打了父亲一顿,并要求他立即回学校上课。
父亲说,这是他记忆里唯一的一次挨打,刻苦而又铭心。
父亲说,记忆里奶奶自打他出生就没怎么对他笑过。
我听后,眼眶忍不住地有些湿润。是呀,我一直认为奶奶是否太过薄情,对我们没有应有的爱意。却何曾想过,奶奶只是愛的深沉,不习惯用言语表达,而在背后默默的为我们做尽了一切。
我霎时又不禁想起那几树奶奶栽种的梨花,它们的品性高洁,默默绽放不与群芳争艳的高贵品质不正和奶奶一样做着辛勤的劳动却不擅于表达的可贵性情一模一样吗。
去年,也是春夏之交的时节,父亲告诉我奶奶在老家的床榻上安静的病逝了。
我和父亲忍住悲伤,静静的又去往了老家的院子里,为奶奶整理遗物。又是一年梨花盛开时,奶奶院子里的梨花,依旧开的雪白烂漫。
在清理奶奶的遗物时,在她床边枕头下,我找到了一本她的日记。
xx年7月13日
小虎已经满一岁了,他白白胖胖的样子真可爱。
xx年12月21日
小虎的父亲去了,生活很艰辛,周围的人都劝我改嫁,这怎么行呢,万一将来的人对小虎不好可怎么办。
xx年3月7日
小虎今天没去上学,来到了田里说要帮我做事。我气的忍不住打他一顿,送他走后一直在哭,那么重的锄头,打在他身上得有多疼,可是儿啊,别怪娘心狠,上学,是你唯一的出路。
xx年5月30日
小虎成家了,真好。
xx年7月30日
小虎有了自己的女儿,她真可爱,和我小时候长的真像,我好想上前抚摸她,可是我手上的粗茧会不会伤到她呢。
xx年4月28日
小虎和他的女儿来我这里做客,真开心。
……
我还未读完,恸哭的眼泪就打湿了已微微泛黄的纸页,我赶紧擦去泪痕,深怕沁染了奶奶满满的一本爱意。
我唤父亲一齐,他读完时也和我一样热泪盈眶,他说奶奶这一辈子一直在为他着想,却很少在他面前表现出爱他的样子。
奶奶书页的最后一篇,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替她照顾这几树梨花,这是她和爷爷初遇时一起栽种的梨花,风风雨雨几十年,梨花一直陪伴她走过春花,夏雨,秋月,冬雪。
世间多少女子能如这靓艳寒香,洁白如雪的梨花一般,最为高洁,却不受尘世的污染。奶奶就是这般淡雅芬芳的女子,她虽一生未受到良好的教育,却懂得让自己的儿子一定要上学。她不爱笑,也不懂的热烈的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是如静默的梨花一样,在我们的身后,铺出一条馥郁之路。她一辈子循规蹈矩,却似梨花看透红尘,性子清冷淡雅。
梨花经历的每一个花期,皆未沾染其他颜色,只有叫白云都黯然的纯白,奶奶亦是如此。在她一生里,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太多,却未曾有一件事情叫她改变自己的初衷,在社会这个染缸里,她至死都保持着自己的纯白。
直至今日,我仍有给梨花浇水的习惯,看着梨花,我就仿佛看见了奶奶,也不禁吟唱陆游的一句诗,既描写了梨花,何曾不描绘了似奶奶一般的女子:
粉淡香亲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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