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丹增的文字具有穿透力, 然而又是极静极简的,他是一个静守灵魂的写字者,在自然与人文事物中寻找着生命的真谛。守墓者的时间是什么形状呢?在阅读中不知不觉地感到菩提花开,抵达灵魂的彼岸。
四川仁寿旧称陵州, 自古以来,就有将相之乡的美名。 南宋丞相虞允文,就出生于此。公元一一六一年,虞允文以参谋军事身份在安徽采石矶犒军,面对金军十五万大军,主将罢职,三军无主,毅然领军不足两万宋军督战, 利用宋兵熟悉水域作战的优势, 大破金军。成就军事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史称“采石大捷”,被毛泽东誉为“伟哉虞公,千古一人”。
虞允文丞相墓,就坐落在绿叶纷批的玉屏山。正值烈日当空,顶着骄阳拜谒虞允文墓,显然属于时间选择上的错误。
初秋时节,长天高远。午后的天空光溜溜的,没有一丝云影。 阳光像燃烧的火炉,把灼烫的暑热,全都泼洒在了视野开阔的玉屏山野。
远山近岭,植被茂密。 山间坡地禾木飘青,谷地田畴的稻穗已渐金黄。 山路上人车稀少,路侧树木纹丝不动。趴伏在路基外沿的车前草、香附子、官司草,青蒿苦蒿摩肩擦踵,全都被晒得耷拉着脑袋,就像一群丧失斗志的哀兵,面对骄阳,看上去毫无还手之力,只等着被什么取走身体。 毒日头当空高悬,新建不久的墓地广场和平整的步游道热气蒸腾,形同无盖烤箱。 有蝉声在松树林嘶叫,钢花一样,一浪又一浪的,扑面而来,给人陡添无限灼热。
文化馆的先生很尽责,站在烈日暴晒的虞公陵广场讲解。把虞公一生交待得清清楚楚。但我们都被 晒成了河虾,汗流浃背,心思不在,只希望有绿荫和秋风,从什么地方奇迹般跑来。
守墓人宋克成不在。 他的老伴李正南热情接待了我们。 公元一一七四年, 虞允文因病过世, 衣冠安葬于此。四年后,守墓人宋氏家族的时间, 就被南宋皇帝的一纸诏书划定了边界。八百三十多年来,光阴荏苒,岁月流转,宋氏家族坚守于 “虞丞守墓人,世代袭任”的时间版图,从未超越边界。据说,全国各地虞允文墓多达四十四处,位于虞允文故乡这处,保护最为完好,至今未遭盗掘,也从未进行过发掘考古。“尊天圣令,守墓有责”像一道镀金的符咒,固若金汤般地划定了宋氏家族祖辈十三代人的时空界限。他们祖辈得到的回报,就是二十亩世代相袭, 可免赋税的山地,一杆火枪,三把长刀。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作为虞允文丞相墓的世袭守墓人,宋氏家族钉子样,固定在玉屏山方寸之间。至少,在宋氏第十三代传人宋克成夫妇这里,依然坚如磐石。 他们苦苦守护的, 自然不只是一丘黄土,而是过去伟人的时间,皇帝的时间,民间丧葬文化的时间,世代与天地自然, 与传统、民俗、责任、伦理、美德保持着密切关系。在宋氏家族看来,这不仅是担当和使命,也是荣誉。如果守墓,也是一种光荣的话。
我们在宋氏家族守护的虞丞墓,看到了时间的另一种式样。这种式样因为独特,稀缺而神秘,散放出人间烟火微暗的磷光,对乡村人生既是一种照亮,也是一种遮蔽。
我们走进这个时间的式样,烈日被大树悉数清剿。 对历史伟人的天然崇敬,心境安静了下来,自然就汇入了墓地特有的静穆气场。圆形墓墙足够宽大,看上去更像一座庞大的堡垒,而不是寻常见到的普通坟冢。四周灌木幽深,挺拔高大的樟楠、松柏、古榕绿叶纷披。满地荫凉,很快滤去了暑热。
李正南老人很健谈为能世代守护虞丞墓,表情欢喜,看不出任何怨怼。其实,当初宋孝宗皇帝顺手分封给宋氏家族的二十亩免赋税的耕地,一九五〇年就收归集体所有了。也是从那个年代起,宋家可以不再承担守墓人职责。宋家也早已跟当地农民一样,参加合作社和公社的集体劳动,按出工时间和人口多少,获得粮食和耕地,照章交粮缴税。
宋克成这一代,并没有享受多少皇帝“恩惠”,亦无政策性的财物回报。 宋家牢记祖训,自觉坚守守墓的历史使命,即便在文革时期,依然在小心翼翼地履行着护墓守则。 缺少行政支持的宋氏家族,自然无力抵抗文化暴力,墓地四周那些工艺精湛的石人、石马、石羊、石猪、华表等石头雕像,代表的是封建迷信和旧的时间经验,无一幸免地被“文革”毁掉了。时间的边界,于此出现了缺口,也是我们今天,还能触摸的历史伤疤。事实上,建国以来,在很长的时间里,守护墓地,只是宋氏家族的自觉行为,宋皇帝的圣旨和盖有大红印玺的守墓恩惠,早也随着民国的结束,就已经失效。
我对官方修撰的历史,保持着天然警觉。有很多的真相,是为统治阶级和利益团体的需要存在的,多时跟真理无关。对民间传说,倒是满怀热情。传说和神话一样,虽不可靠,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有时候,远比板着面孔的史实生动有趣,其生命力因此经久不衰。在虞允文故居藕塘村及周边地区,人们对这个被毛泽东誉为“伟哉虞公,千古一人”的丞相之死,就有另个民间版本。大概说的是虞公非病逝,系佞臣谗言所害,被宋孝宗赵昚,不问青红皂白地砍去了脑袋。事后不久,赵昚得知事实真相,后悔不已,用黄金打制了虞公人首,以表悔意。据说那个黄金人头,就埋葬在宋氏家族守护的墓地。 这个漏洞百出的传说,自然只是流行在乡野的打趣版本,可以满足乡人的某些想象和愿望,尤其是墓贼的欲望,也可试验人性底色。 甚至也能加强虞允文的人生传奇和虞丞墓的神秘色彩。这个传说经李正南老人说出,还可以给人以另一种暗示:一座文物级别的垒石墓穴,历经数百年凄风苦雨,能完整存续至今,宋家当然有功。功不可没。
李正南十四岁的时候,以童养媳身份来到宋家,于今已有五十一年。常年的劳作,以及一生安心于持财理家和守墓教子的乡土人生,其身板格外硬朗,谈吐清晰,行动灵便,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她说,有一年发生过盗墓未遂事件。宋家住宅修造在黑龙潭景区旅游支线公路一侧,孤零零一座,和体积庞大的衣冠墓邻居,整个玉屏山上别无其他人家。 李正南说的是一九九九年夏初,家人深夜熟睡中,闻狗吠叫。 墓地方向有细微凿土声响。夫妻二人庚即起床,宋克成和大儿子拿枪带刀,匆忙赶往墓地。途中,宋克成對空放了一枪,吓跑了强盗。枪声的突然,在暗夜中,对于不明究理的盗贼, 无疑有震慑不良居心的奇效。 儿子宋建军,轻易就在山道上逮住了一个奔逃的墓贼。这一盗墓事件,只是在墓地留下一处浅坑,盗贼连墓坑的基石都还没有碰到。这大概就是宋克成夫妇守墓生涯中,唯一可以振奋平常生活,加强守墓意义话题的突发事件,且有惊无险。当然,这也是李正南老人,几乎每天都在向参观者重复讲述的往事。
作为眉山市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文管部门意识到保护古墓的重要,加强了对墓地的保护和修葺,重新恢复了宋克成一家的守墓身份。进入新世纪,正式委托宋克成为文物守护员, 每年有微博守墓津贴。李正南老人对此很欢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尽管,每年只有不足两千元的补贴, 但宋氏家族世袭的守墓身份, 重新得到了行政认同, 这比什么都重要。近年来,随着旅游业的风生水起,政府投资对墓地进行了整修和扩建,增加了虞允文塑像、文化墙和旅游配套。前来拜祭虞丞墓的游人,也逐渐增加。为鼓励宋家继续为守墓尽职尽责, 特许宋家在墓地独家经营香烛、纸钱等祭祀物品,顺便有偿提供香烟、茶水、饮料等商品售卖服务。偶尔,也有人被“宋氏不绝,守墓不止”的祖训誓言所动,格外给予一些钱物捐赠。
守墓人的人生式样,无疑就是时间的另种式样。在虞丞墓地,时间的边界,清晰可见。宋克成夫妇及其祖先,把人生的酸甜苦辣,全都划定在了墓地。 八十五岁高龄的宋克成老人,这一生除到河北看望过一次女儿,从未离开过玉屏的方寸之地。守墓,牢牢地圈定了宋克成夫妇毫无传奇和想象的一生。他们生有一男五女,按规矩,守墓也是传男不传女的。问题是,宋家的十四代传人,面对新世界的精彩和浮华,有点坐不住了。 对继续祖辈画地为牢的守墓人生,自然渐生疑惑, 自然就会发生动摇。坚守,就是世袭的守墓人宿命。走出玉屏,走进新世界, 重构自己及后代的人生命运,油盐一样,紧跟着这个农民的前胸后背。坚持和放弃是对立的两面,众多仁寿人在历史上, 正是对传统人生经验的舍弃,得以出将入相,最终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愿望, 从来都是在迁徙中完成的。结果,宋家十四代守墓人,基于渴望改变和教育子女的现实焦虑,迟疑地加入了外出打工的队伍,挣得一些银子,全都贴补了家用。而守墓的祖责,大多落在了宋克成的儿媳身上。
坚守和护卫,也许不需要太多的智慧和物质,但需要绝对的时间成本。守墓人为我们保管的时间形状,宋家可是整整付出了十三代人的生命代价。那是一个何等漫长的时空距离, 其间有多少困厄和磨难足以撼天动地,又要抵制多少诱惑和人言鄙薄?时间一致在缓慢地继续,也只有寂寞孤寒的时间才清楚,宋克成及其祖先们深味。我们见到的只是一种时间的形状,保护完好的墓葬文物, 以及一代伟人和他留给世界的生命回响, 也是我们于今, 还可以准确辨识和听闻的另一种人生格局。
宋氏家族倾祖辈之力,守护着特别的民俗文化基底,农耕文明余留的的精神遗址。也是我们今天,得以回溯和感受过往故乡的实证之一。对于世代以此为人生使命的守墓人,并没有什么传奇和伟绩, 可以惊天动地。他们跟普通农民一样,从事耕作、劳动繁衍、清扫墓地并守护。无冬历夏,年复一年,祖祖辈辈的命运无不如此。默默无闻的人生,大汗淋漓的俗世烟火,毫无想象和变化的日常生活,坚守并安享于活着的责任和私人经验。很多时候,简单人生,因为独立和沉默,既无伤于世,也无伤于人,给予当然敬意,完全出自内心。
离开的时候,有秋风徐来。林木在风中作响,有树叶从空中落下。临高望远,视野中,天蓝如安,层山深绿,地静稻黄。吹拂乡野的风,或许依然来自南宋。八百多年了,玉屏山野草木依旧,风清如故。
嘎玛丹增 (著名散文家)
写字者、旅行家、摄影师、旅游规划师。著有《在时间后面》、《分开修行》、《神在远方喊我》等,与人合著《寻美中国》系列丛书。获奖若干。
点评
八百年的承诺与生命价值
前一段时间,在影院里刚刚看了3D 《寻龙诀》,那是根据《鬼吹灯》改编的一个故事,“摸金校尉”、“盗墓人”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媒体和网络的热点,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奇特的现象,人们知道盗墓人,不知道守墓人。对盗墓者的崇拜是实用价值观的再一次泛滥,表面上看人们喜欢那种冒险和刺激,实际上掩盖不住内心对金钱的狂热。
嘎玛丹增以平实、 简洁、 静谧的笔调写了一个守墓人, 一个守墓的家族, 十四代人忠诚地守在南宋丞相墓边, 这个在民间传说里有皇帝赠了金头的墓边, 整整守了八百年。他们没有动过贪念,南宋灭亡后,守墓的职责应该失效了,但他们还是一代代传承下来,只是为了一个承诺。
在嘎玛丹增的叙述里,时间的形状实际有两个,一个是古墓的形状,它保持了八百年前的样子;另一个是人心的形状,也保持了八百年的纯洁和执著,没有被经济大潮冲击,没有被实用主义价值观冲击。
这不仅仅是一个有关诚信与承诺的故事,它还承载了一种文化传统和精神取向,在二十一世纪,这两样都如曾经的贵族一样没落了。不管生命以怎样的可塑性來适应时代的变化,总有一种不变的东西,静如菩提,引导着日渐干涸的心灵。(邓迪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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