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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半年,白家大爷也已经拖到了强弩之末,沈书谦明白自己即便用尽手段,也最多不过让他多活一月半月,每次他过去,总能听见那个已经形容枯槁的男人半疯半癫的咒骂和嚎叫,每每让人不寒而栗,而被他恶毒诅咒的对象,却依旧一副不温不愠的模样站在那屏风外,玉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白家上下开始在暗地准备白景毅的丧事了,白老太太根本不敢跨出自己的小佛堂一步,她把自己全部的身心都托给了满天神佛,期许着神佛能许给她一个奇迹,即使没有奇迹,为自己可怜的儿子修一个好来世总该是可以的吧?
就在白家正在被愁云惨雾笼罩之时,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忽然出现在小河县,不到半天的功夫,小河县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白家的二爷回来了。
白景福回来了,身上穿着笔挺的黄粗呢子军装,脚上蹬着崭新的黑皮长筒马靴,带着自己的亲卫队,衣锦还乡。
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白景孚,如今已经是国民党闽第78师39旅参谋长,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穿着高跟鞋和紧身旗袍,散着波浪长发,披着洋红披肩的官太太。
整个小河县都为白家出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而轰动,白老太太像是又活过来一样,走出她那个成天不见天日的小佛堂,拉着自己二儿子的手,嘘寒问暖说长道短,她一点也不为白二爷在外面一声不响地娶了媳妇而生气,她甚至感觉自己过去对菩萨的所有敬供都得到了回报,就连已经两三年没有踏入一步小河县的白老爷也出现在了整个小河县的乡绅富户们为白二爷举办的欢迎宴上,一副我心甚喜,老怀大慰的模样。
整个小河县里不为白景孚的到来感觉欢欣鼓舞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已经病入膏肓的白大爷,另一个却是白大爷的续房。
气息奄奄,已经疯癫很久的白大爷突然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清醒,那种冷静之态,甚至让一直给他看病的沈书谦怀疑,他之前的疯癫不过是在故意装疯卖傻。
显露清醒之态的白景毅对所有人冷笑,他对给他看病的沈书谦冷笑,对伺候他的下人冷笑,对从来只是等在屏风外,从不走近他一步的芽儿冷笑,对破天荒地自他被关进小院里第一次敢于上门看望他的白老太爷和白老太太冷笑,只有一个人他不对他冷笑,那就是他的弟弟,他几乎把所有的怒火、愤恨和恶毒全都倾倒给了这个过去他从未看在眼里的弟弟,尽管他现在已衣锦还乡,英气冷峻,高大强壮。
他当着所有人像野兽一样向他嚎叫,叫他滚,叫他不要妄想能得到白家,他说他不会死,就算死也不会让白家落到他的手上,他叫他断了那些心思,白家,白家的一切,他的一切,什么都不会变成他的,他宁可把那些东西都毁掉,也不会让他们落在他手里!
所有人都被那些恶毒的话语惊吓住了,短暂的呆滞过后,所有人又都惶惶然地开始劝阻,他们劝白景毅不要听人胡说,安心养病,之后又规劝白景孚不要生气,毕竟,那是一个要死的人了。
所有人觉得白景毅的话只是病到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但沈书谦却知道他是认真的,白大爷就是凭着这种对于自己弟弟没头没脑的怨愤,又硬生生地多活了好些日子,白景孚在小河县住了将近一个月,之后就走了,他现在有家室,有更美好的前途,没必要像白大爷每天恶骂的那样“留在白家就是为了等他死”。
白景孚离开小河县的时候,沈书谦正赶上到白家出诊,没像其他人那样到十里八里外送他,白景毅得到白二爷终于离开小河县的消息之后仰头大笑了三声,吐出一口腥臭的瘀血,之后又开始半疯半癫的胡言乱语。
沈书谦给他打完针,拿着出诊包走出屋子,那个总是不声不响地等在屏风外的女人今天却是一个人站在院子中的一棵香樟树下,黝绿庞大的树冠像一只巨型的手,笼罩住树下正仰头不知看着什么的她。
沈书谦一声不响地走到她身旁,站了很久才听到她用极为安静的声音问:“他走了?”
“走了。”沈书谦点点头,女人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轻轻动了动,又静默了一阵,才听到她再次开口,像是对他,又像是对某个人叹息般地说了句:“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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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景毅终究是去了,他的走带给了很多人如释重负的叹息,白景孚到死都再也没回小河县,一开始是他不愿回,后来是他没空回,再后来他去了台湾,想回也没法回。
老一辈的人早在七八年前都已经先后过世了,白家和林家的产业全都落到一个女人手里,不是没人眼馋没人闹,但那个女人把能撑下的都撑下了。
白家的两个孙女都被很好地养大成人,十六七岁的时候,受了进步学生的鼓动,一前一后地奔了西安。
没人呵斥她们,也没人阻拦,沈书谦曾经问过她难道不担心她们?那个女人只是望着高高的院墙上的那抹天空,沉甸甸地叹了口气,说了句:“人生在世,不论活得长短,最重要的不过是个快活。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但她一辈子都过得心满意足,有的人倒是活得长久,但命运弄人,不管她是穷,是富,活的都是别人的意愿,那样,反倒不如那个短命的了……”
沈书谦听过之后只是沉默,他知道她话里指的是谁,他很想告诉她,那个让她羡慕的人有的,她其实也有,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静默,其实,他從很早很早的时候起,就知道她永远也变成不了她期盼中的那个人,那时的他就明白,他或许可以帮助她,但却永远没法实现她的那个“想要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的愿望,他能做的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陪着她。
一直到有一天,她会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眼眸里星光闪亮地说一句:“我真傻——”
沈书谦不知道自己为了这一句话,又等了将近四十年,那时的他们都已是耄耄白发,两只眼睛早已眼翳迷蒙的她,在弥留时忽然回光返照般拉起唯一陪在她身旁的他的手,目光遥远地穿过房顶,落到某个不知名的天际,很久很久之后才叹息般地说了句:“你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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