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无法形容听完林晚故事后的心情。她口才并不好,无论是痛苦绝望还是惊心动魄,都被她讲得像流水账一样。然而等她讲完,我发现我已经满脸是眼泪。
“你哭什么呢?”林晚讲完,静默了一分钟,抬头看我,失笑,“虽然是你造成的,但你又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在我被埋进墓里那一刻以后,我就脱离了你的掌控,我的故事就不关你的事了。你或许该向常鹤道歉,但是你不欠我什么。”
烤鸭原谅了柴火,然而柴火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不仅是因为烤鸭是活活被烤死的,还因为当柴火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它最喜欢的就是常在它脚下散步的鸭子。我抹了一把眼泪,努力平复情绪,找回了一点理智:“那么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常鹤变成怪物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林晚平静地回答,“好像电影按了暂停一样,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自由活动。这应该是因为,你只画到这一话而已,后面的故事不可能继续,而只有我的命运不被你决定。就在那一刻,我脑子里撞进了大量的信息。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我明白了这世界不过是本漫画,我是个漫画里的人物,还是个已经被抛弃的人物。我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抱歉……”我说,然而言语是苍白的东西,我看着她比言语更苍白的脸,觉得如何也无法表达我的悔恨与歉意。
“不,就抛弃我这一点来说,我还要感谢你。”林晚说,“我知道了一切,甚至包括从前那个女主角林晚的记忆碎片。那个林晚居然恨常鹤,我真是没法理解。总之,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我面前出现了一本书——《墓歌》。”
“我瞬间就明白了这是给我的选择。我可以继续在车库里等着,直到你画完下一话,凝固的时间再次开始流动。我也可以选择打开那本漫画,回到故事最初去从头来过。这对我来说,其实根本不需要选择。”
“你……回去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是啊,回去了。回到两岁的雨夜,我又被继母装进棺材埋起来了。”林晚理所当然地说,“在不影响故事发展的情况下,我这个被废弃的角色其实是可以有不同命运的。但是客观来说,两岁重病的我根本无法阻止自己被埋这件事。然后我又在墓里呆了十四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呆呆地看着林晚。
“其实没有那么难熬。”林晚好像想宽慰我,说道,“这次我不是个孩子了,脑子清楚,而且有了很多记忆碎片,刚好可以在墓里把记忆梳理清楚。我也是有目标的,有了目标以后,忍受煎熬就不是那么难过了。总之我又熬了十四年,被常鹤挖了出去。我在墓里做了很多很多计划,要怎么帮常鹤摆脱他的命运。然而等真正做起来,我才发现,如果一旦想要改变我之外任何角色任何情节的进程,我都会迅速昏迷,然后回到改变发生之前。我这次当然没有去给袁晓娜松绑,牢牢看着她,然而她居然还是跑了,安峰还是捅了常鹤,常鹤也还是给自己注射,变成了怪物。然后我又选择了回去。”
我想象着林晚第二次看到常鹤变成怪物的样子。我想说点什么,却发觉自己喉咙干涩,根本无法说话。
“第三次和第二次没有什么差别。常鹤变成怪物的时候,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但是我还是选择了回去,总归不回去只有等着看这个怪物怎样被杀死,回去,还能跟他再相处。”林晚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眉眼间居然还带了一点温情,“只是那不过是满足了我自己。我还是没法救他。后来我回去了很多很多次,一个十四年,又一个十四年。后来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精神越来越强大。在选择回去的时候,翻开那本《墓歌》的一刹那,我开始能够看到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直到后来,我终于捕捉到了那一个瞬间的缝隙,就来到了你这里。”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了。我不恨你,但是很讨厌你。你应该向常鹤赎罪。”林晚认真而严肃地看着我,一副发育不良的小女孩模样,却像个训斥学生的老师,“所以你要帮我救他。他不能死。他应该获得幸福的。好了,你快画。”
“我画。一定画。”我捉起笔,手却在抖。
林晚看我答应,满足地笑了起來,笑容还有点天真的样子。
“那你呢?”我被她的笑容灼伤了眼,慌乱地把视线投在桌上的纸上,那纸上还画着林晚墓碑的涂鸦。
“我啊。我本来就已经不属于那个故事,不可能再回去了。至于之后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不过那无关紧要。你快画。”她执拗地重复着那三个字。
我只好开始画画。我重新画着第十五话的分镜稿,林晚不再用刀子胁迫我。她颇有点好奇地在我背后走来走去,翻翻我收藏的模型,看看我的书,然后用我的电脑玩蜘蛛纸牌。
新的第十五话里,袁晓娜仍然逃了出来,安峰仍然被逼入绝境,然而这个时候,车库里所有僵尸忽然发生了异化——他们脱离了常鹤的掌控。常鹤又惊又惧,差点被自己的实验品咬死,最后还是在安峰和袁晓娜的帮助下捡回一条命。失控的僵尸开始无差别地制造伤亡,安峰和袁晓娜向常鹤提出,要他将功赎罪,研究出僵尸失控的原因。常鹤的扭曲性格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扭转过来,但出于某些考虑,他抱着自己暗地里的阴谋,同意了。
“只能这样了。”我把分镜给林晚看,“要不然就走型了,你也不希望常鹤忽然抽抽成一个悔过自新的正义使者吧,浪子回头也是需要时间来磨的。”原来的大纲完全废弃了,我一想后面的剧情要怎么发展,就觉得头痛欲裂。然而这是我活该,我心甘情愿。
林晚满意地点点头,又马上推我:“快把原稿画出来。”
我无奈地埋头继续画,渐渐沉浸在了创作当中。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吃饭喝水,只是像个机器人一样不停地画着。窗帘拉着,无从判断白天黑夜,我也完全没有去判断的念头。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我怀着某种担忧,然而为了掩盖它们欺骗自己,我发疯一样画着,以至于都完全忘记了林晚的存在。
这一话的最后一格应该是常鹤的特写,他露出一个老谋深算意味深长的笑容,对安峰和袁晓娜说:“好,我接受。”
然而等我画完,我才忽然发现我画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画纸上的常鹤露出了一个非常温柔,笑意直达眼底的浅浅微笑,文字泡里的台词写着:“谢谢你,晚晚。”
我愣了一下,笑了起来:“画错了。被你反复描述的那个笑容影响太深了。不过这家伙这么笑起来还真挺帅的,我都从来没想过他能露出不变态的表情。”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
我猛地转过头,四十平米的闷热房间里空空荡荡的。
林晚不见了。
她走了。
尾声
“你这走向怎么搞的啊?跟原来大纲完全脱节了啊!这下你要怎么收场?!”编辑在电话里朝我咆哮,“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什么也没想。”我干巴巴地回答。
“你别给我滚刀肉!好好回答!”
我正要张口,忽然看到手边画错了常鹤的台词和表情的,被我留下来的那张画稿。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涩,喉咙哽噎。我沉默了半天,才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故事就是这样的。”
一滴水落在了画纸上,把常鹤的笑容弄得有点模糊。
“故事,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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